有句话说的是,‘心所安处,即使吾乡’。
步临飞难得安静的看着自己同自己下棋的步临风,脑子里就突然冒出了这么句话。他一愣,费力的甩了甩头,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对着另一个男子汉想出了这么一句话,委实不大对头。可是,步临飞待在步临风身边是极安的,且由心底里扬起一阵懒洋洋的情绪,好似待在自己这个小弟身边,啊不对,是这个小弟待在自己身边,自己什么都不必要担心。
这种懒洋洋的情绪对一个剑客来说,是致命的。
而在步临风面前,他以前那些喊打喊杀的经历那些资质,好像一点用处都没有,这让步临飞有些挫败。这些挫败之后,他也跟着步临风懒洋洋起来。早日起来之后粗略的用一些小点心,然后步临风开始研究他的琴谱,步临飞便坐在步临风身边望着日头发发呆,一个上午便这么过去了。用过午饭之后,小憩上半个时辰,步临风便十分准时的起来自己同自己下棋,偶尔步临飞没有睡过头的时候,会跟着步临风下棋,这个偶尔也就是个偶尔而已。旁晚的时候,步临风兴致好了会折根树枝和步临飞过过招,不过按照这小院中树木繁茂生长的情况来看,步临风兴致好的时候,大概比步临飞的偶尔还要少。
过过这样的日子好似也不错。
步临飞将指尖的锦帛揉进掌心,催动内里将它化了烟尘。
那锦帛上的字迹他万分熟悉,那内容他也万分熟悉。跟着步临风过惯了懒洋洋的日子之后,这两个笔锋狂傲的字,让步临飞的内心十分煎熬。
‘速回。’
“唉,阿风啊......”
步临风瞥了一眼灼灼的望着自己已经望了小半日的步临飞,谨慎的往墙边挪了挪道:“什么?”
步临飞闷闷的笑了两声随即摆了摆手道:“唉,其实没什么。”
步临风夹着黑子的手顿了顿,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向步临飞,“你今日可是吃错药了?”他转过头去,思考了半晌方才想将黑子落在哪儿。口中却依然含糊道:“平日里没见着你什么时候会有话不说。”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如果你想说你又偷了酒喝,那还是保持沉默吧。”
步临飞一噎,又摆了摆手,“戒了,戒了。”
这回步临风手上的黑子吧嗒一下跌在了棋盘上,还顺路打飞了几颗白子,神色复杂的看着步临飞道:“你当真吃错药了?”
“唉,我今日还什么都没有吃呢!”
“那你这是,饿了?”步临风瞥了一眼放在石桌上被步临飞扫荡一空的点心盒,伸手从棋盒里摸出一颗白子,顺手点了点棋盘。
步临飞眼睛嘀溜一转,“哎!饿了饿了!”然后伸手勾住了步临风的脖子,“来,大哥带你下馆子!”
步临风一愣,这一楞之间竟被步临飞扯出了小院。
夜席阁那一餐,下了极大的手笔,不仅仅是上百道菜,两个人坐一个大桌这么简单,步临风扫了一眼只有他和步临飞两个人的夜席阁,又扫了一眼隔着一条街的戏台子以及戏台子上唱戏跳舞的人,又低下头对着面前的汤盅,他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心里头却抖了三抖,觉得自己极有可能被捉起来洗盘子洗到天荒地老。
步临风端起茶水肤浅的喝了两口,看着步临飞默了半日,才道:“你近日不大对头。”
步临飞怔了许久,嘿嘿的笑了两下,“这不是琢磨着请你吃个饭嘛。”
“无事献殷勤?”步临风将茶盏抵在唇边,觉得自己有必要寻个方便跑路的间隙。
“哎。”步临飞将双手放在下巴处搓了搓,典型的一张问步临风讨酒喝的表情,可今日上好的酒酿都在这桌上搁着,哪里需要他摆出个好脸去问步临风讨。“临风啊,大哥平日里对你如何。”
被点名的步临风斜觑了一眼步临飞,没说话。觉得但凡步临飞叫到自己全名,那铁定没什么好事等着他。
步临飞端着酒杯往他这儿挨了挨,又道:“大哥平日里待你不错吧。”
步临风凝视着自己的汤盅,没答话。
“大哥若是做了什么不大对头的事......”
“你做过对头的事?”
“当然,你大哥我......”步临飞突然觉得不大对头,脸一横又放柔了声音,挨进一寸道:“大哥若是做了什么不大对头的事,你......”步临飞顿了顿,闪过一瞬的悲伤,“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大哥,别等我回来。我若是死了...”步临飞噎了噎,哽道:“那你便自己好好活下去,没了我大约还愉快些。”
他突然用这样深沉的语气讲话,步临风没习惯过来,只觉得听的不大真切。而待到他回过神来,品出了步临飞那番话是个什么味道是个什么意思的时候。宴席也进行的差不多,步临飞也喝了个烂醉,倒在地上说着胡话。胡话里未曾提起他方才说的只言片语,竟是些讨好他好偷酒喝的话。
步临风蹲到步临飞身边,细细拈了拈他脸上沾染的酒香,心中有说不出的苦闷。
那时卓断水同他一道寻步临飞的时候,问他“步临飞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
“大哥?挚友?”
“......”
“还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
步临风没明白卓断水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也没怎么明白卓断水口中透出丝丝的暧昧和不满是什么意思。当下只想双膝跪地大呼一句,‘大哥,我没有和你抢步临飞的意思!他就是个和我同父异母的混账兄弟啊!’但他自身的修养和淡极的性子绝不会让他这么做。不过是极淡然的瞥了卓断水一眼,一个字都没回答他。可眼下,看着步临飞喝的烂醉倒在地上,他心中的苦闷挥之不去。步临飞的每一个模样,都在提醒他,他要走了,可能再不会回来。
步临飞是个叛军,说的好听点是个接地气的将军。若说他步临风还算得上是个落魄的皇室,那步临飞他大概连落魄二字都算不上。
步临飞的生母是个蛮夷的女子,长得漂亮,武功也好,学识也不错,甚至样样都超过步临风的生母。只可惜他生父同步临飞生母相识的彼时,皇族正同蛮夷进行领地分割的战争,她无法列入皇族族谱,生性高傲的生父也决然不同意放弃继承皇位的资格遂那蛮夷女子远赴他乡,步临飞自然列不如皇族族谱也列不入蛮夷族的族谱。所以他的出生,同那些战争中家亡的人无甚分别,甚至连落魄都算不上。而后他生父娶了她生母,门当户对,也只是门当户对而已。而他步临风的出生被赋予了那个蛮夷女子的名字,临风。据说那蛮夷女子生的儿子,取名叫临飞。临风而飞,再不被这世俗红尘所束缚。
步临风叹了口气,是何人将步临飞寻回来的,他大抵猜得到。寻他回来做什么,他大抵也猜得到。无非复国,无非领军打仗,无非找一个借口罢了。
步临飞突然说他要做些不大对头的事,又突然说若是死了。那大约就是那姓方的将军又想了些什么仗要他去打,又想了写什么噱头要他去起头,而这事估摸着是个极大的事。
‘步临飞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步临风以为卓断水对步临飞有些什么意思,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对步临飞也有些什么意思。步临飞这么个人啊,有莫名其妙的凝聚力,总让人在厌烦他的同时忍不住去助他一助,扶他一扶。倘若是步临飞当真死了,自己也绝不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仇必然是要报一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