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传说中“山石为禹所凿”的“孟门山”。那孟门巨石之上,至今还赫然镌有前清丹州(今宜川)一位郡守“卧镇狂流”四个方丈朱红大字。孟门,实为黄河之巨扼。我国记载水道的地理书籍《水经注》曾生动复述过之。
传说洪荒时代,黄河被孟门高山所阻,使天下洪水泛滥,人们只好爬到树上或在山岩峭壁掘洞藏身。大禹之父鲧,为拯救同胞,勇敢盗取上苍的“息壤(神土),逢山斫木,垫平洼地,把人们居住的地方加高……但是鲧,在羽山倒下了。因为盗神土,天帝派火神把他杀死在雷电轰鸣的羽山之野。鲧,是我们永远倒下去的父辈,他骄傲而悲惨地代表着古老的华夏,当然他同时又是照亮后代的灯塔!洪水重新泛滥。鲧的儿子禹决心继承父业。他发现黄河在壶口附近的孟门这个地方被石山阻挡,致使天下洪流汪洋。于是他劈孟门,凿龙门,疏通河道,遂使急流一泻而下直入东海,使人类得以生存的陆地露了出来……
后人总结他们的教训,得出:无源之水,可以壅防遇抑;有源之水,只宜宣浚疏导。
——锋利的錾子启开千年封闭淤塞,也遗留下沉重的古谣和哀伤的叫人不忍复述的故事!因为传说,传说大禹那时毛发披散,厚硬的脚掌与手指上鲜血淋淋。为了浚流,他必须扭曲变形,把自己变成一只白熊,变成笨拙而孤独的熊兽开掘坚硬的河道(大禹的妻子惊愕地发现了变为猛兽的丈夫,终于永久地变成山垭一块守望的冰冷石头)……
故尔,龙槽又称“熊道”!
至此,全部悲壮崇高的生命意蕴和独具新鲜的哲学含义才从这里全部展开。
这是传说,是谜,是历史。男人的血,女人的泪……
“把残忍施在我身上吧,我毫不在乎。”沉静坚强而又勇敢的大禹,冷酷外表下埋着很深的感情。因为他毫不动摇地从这里出发,又踏上决汝汉、排淮泗,疏通九河三江的雄劲征途。(壶口上下一带村庄多处盖有“禹王庙”、“姑姑庙”——据说禹找的是当地女子。故至今这里仍香火鼎盛,纪念他,祭奠朝拜者络绎不绝)
——大禹,无疑是华夏民族中极为优秀的人物,是远古一位伟大的治水英雄……
黄河现在在月光下只是隐隐的古典式的褐黄。山崭望夫石模糊静穆,孟门“砥柱”笼罩上一层淡淡岚霭。不知为什么,此刻,我的阴郁的想象力像西方印象派一样丰富而辉煌,河岸的一切一切都在我的视野里站立起来。我看到了不远的彼岸那片隐约不清像一幅画一样荒美的“陆地水道”。自古来直到本世纪初那里都曾是拉纤之道,上下来往的船必须在壶口上下两边的古渡口卸货上岸,然后船底垫以滚木,沿着那条陆道缓慢迟滞地滑引,纤拉,直到绕过瀑布再重新装货进入水中……
那遥远年代那些裸膀露背奋力拉纤的纤夫,那倔强日子响起的船工号子,也是那只白熊怒吼的延宕么?
古老河流不断演绎岁月沧桑。在那民族生死存亡的艰苦年代,黄河之滨的一群热血儿女,在土窑洞的煤油灯下,用粗糙马莲纸,浩喊出一部震撼天地的黄河大合唱。那也是那只白熊怒吼的延宕么?
万岁!黄河。我躺在岸上,倾听黄河的夜籁涛语,也倾听自己心律的跃动。我好像在接受一次精神再生的洗礼,是的,不错,这是一次独特颖悟的“黑色弥撒”。后来,我看见孟门石壁、拉纤古道、层岩迭峦开始模糊并摇曳起来。那时我一定瞌睡了,黄河摇篮一样优美浑雄的喧嚣足以引人进入梦乡。我后来就睡着了。
……黄水荡荡,天风浩浩!我看见了禹,高大而模糊,他的声音浑厚若来自空旷天外:尔等后辈,敢不敢像脚下的壶口黄河,那么一跳,那么一跳……
我知道,谁要是此刻敢接近飞瀑一步,定将粉身碎骨,可我还是闭上了眼,我的躯体一阵痉挛,然后可怕地开始下沉。但这时我听到了歌……
我醒了。太阳新一天的轮辐已悬在峡谷山巅,两岸男子汉气概的灰暗山脊被沐浴得一派灿亮,整个世界豁然开朗。黄河气度恢宏,一如昨天澎湃,峡谷漂泊的泥腥味,依旧不歇止地舐舔残黄并浓烈。
面前宽展平缓的河面,有人撑着船。那里传来高亢粗犷苍劲的《黄河船夫曲》:
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
九十九道湾上九十九只船,
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杆,
九十九个艄公把船来搬……
越过滔滔黄河,古老民歌倔强豪迈得叫人神往!在我的感觉和愿望中,仿佛一切都不复存在,惟有这富有生命感的声音。
我的面前渐渐升起一轮令人目炫的光环,展开一条闪耀金光的水道:中国《东方时报》展望:不久,将沿着壶口那条古拉纤陆地水道开凿一条“人造小运河”,全线开通黄河中上游航道。壶口下游处还将修建一座巨大的黄河电站。法国《发展论坛报》披露:物理学家用欧洲联合环形聚变反应堆在一点八秒钟里再造了一个太阳——这是在一个大环里实现的温度高达二亿度为太阳内部温度十倍的太阳!人类长期以来的梦想终于成为现实:为三千年生产取之不尽的能源。
……黄河在奔流!人类历史的文明长河在奔流!
在这里回味庄子寓言中北海主宰神告知黄河之神河伯的话,是足以给人深长颖悟的。是的,一个没有坚定生存态度的民族是要衰落沦丧的;同样,一个没有危机意识的民族也注定不会步入强盛之林。“源出昆仑披霄决汉”的黄河,是以其如许的浑厚博大启迪他的儿女的么?
且听华夏正气篇:“有志者生其乡,可以厥然兴矣!”
“源出昆仑衍大流,玉关九转一壶收。双腾虬浅直冲斗,三鼓鲸鳞敢负舟。”
——好个厥然兴!好个敢负舟!
虽说到了隆冬,黄河在这里将会被巨大的冰块交插挤兑形成“冰塞”。但不久,破冰期就到了,坚冰板块将惊天裂地般位移,洪流激浪将排山倒海猛烈拉开……
那个北方春季我要再来,我想。我的热血又开始澎湃……
陕北高原的流脉
那个春天异常干旱,以至延河最上游靖边南部边缘长大的我的年轻文友小刘,在给我的信中模仿着当时流行的歌曲写道:天不下雨,天不下雨,天光刮风……
确实,那个春仅仅滴过两次浥轻尘的朝雨,老天连一场透雨也没恩赐这块土地上辛劳刨挖的人们。而烦人的沙尘暴,却是一场接一场地肆虐。就在那个四月,我北行靖边,然后由小刘伴陪,折西南,走进那条哺育陕北山川的延河发源地一带。
延河上游在安塞县故址沿河湾一劈为二:东面一条仍称延河,沿剑华寺、萧关驿、芦子关的川谷伸入靖边县天赐湾与杨米涧的南梁;西面一条当地人亦称杏子河,沿杏河、张渠、豹圪台的沟壑伸入靖边县大路沟西北。沟、涧、湾、台、渠、梁,名字很精确地概括了延河上游源地的轮廓。
生命似水。伟大的黑格尔说过:生命与水流同源。是的,河流几乎哺育了全人类最古老的文明。延河是我的父辈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河流,她滋润了陕北黄土地古老灿烂的文化和不屈的生命意志,我的整个祖先就长眠在这条河流中下游的一个山岗上!不能设想,哪一条河流会像延河这样能引起我久久伫足和强烈的探寻欲望。这就是她的纯血统的后裔,我若干年后为什么孜孜以求要到延河源头去,我的内心甚至为此而隐隐生出些许骄傲。
我们穿行在延河源地荒凉的白于山脉,这是陕北无定河、延河、洛河几条较大河流的分水岭,北部山势延缓斜谷开阔,南部沟壑纵横梁峁连绵。条条小河逶迤北去的,都注入了无定河;条条溪水弯曲南流的,都归纳延河或洛河。河流从东西走向的白于山向南北辐射,构成了陕北高原源地的骨架。当然我的目光更多是投向山南的延河水系。
天公关照,那两天细雨霏霏,徒步行旅挺爽。东风把山梁上的树木吹得前仰后倾,仿佛一夜间草就绿了地面。沟洼里的山丹丹枝头凝红,招展着不屈的血性;崖畔上的粉红色地椒花,一串串爆竹似的挂着,羊儿最爱吃这种河源一带独长的芳香花草,故此这一带的羊肉肥而不腥不腻,味道特别美。
这季节,当叫春水了。白于山地的瘦瘦的延河,在陡峭山沟迂回,她几乎不假思考地就孤傲地自北而南选择了纵贯陕北高原的流向,以向死而生的勇武之气,扑向了这片干渴的大地。长年累月奔突的水流将两岸切割成二三十丈深的河槽,岸崖扭结着,撕裂着,横布着凸凹不一的奇形,透露出瓦灰或茄子色的紫红状。河沟无路,险峻难行,村庄多挂在半山腰或山坡,路就缠绕在山坡。惟一一条通向沟底的白色小径,是村民们在漫长日子里驮水挑水踩出的,那道闪亮的白痕印证着他们久远年代以来的生存状况。
延河源地许多村落还没通上电,夜间仍点煤油灯。村子一般二三十户人家,最小的仅几户人家,你听那些村名:小豆湾、玄子梁、坳嘴、邢家崾岘、云山岔……村名似乎告诉世人这里所难见的隐秘。听说,仅四十年前,上游山梁上还有大片的林子,很粗壮的树,什么时候已不知不觉消失了,山梁山峁坦露着荒凉,使人心中莫名地涌出许多感慨。庄户人家的窑院垴畔,栽满一种黑绿色宽大叶片的物儿,我陡然记起这是种叫“太皇根”的土生土长的中草药,可敷搽跌伤、烫伤,熬成汤药可灌牲口泄火。在延河中下游它早就绝迹,在这里却长得如此葳蕤繁茂。
山梁上春虫唧唧,鸟儿在树丛欢快叫着,唱歌一般,像在彼此表达什么感情。正是“农时气象鸟先知”!起伏连绵的远远近近,农人们已垦出一片一片断续勾连的新地,碰到山里劳作的农人,我们就停下来说几句话,他们总是用粗糙的手抓起一把黄土:旱了,太旱了,今年怕要遭年馑了。然后慢慢排开焦灼,友善地与我们谈村里的事情。
这里是最典型的杂粮区,农作物大多种豌豆、红小豆、荞麦、谷子、糜子、玉米……豌豆占三分之一到一半,荞麦比例也很不少。山大坡缓,通风,豌豆荞麦开花时授粉好,结籽稠,售价也好。老乡们告诉说,豌豆一斤一块一毛多,荞麦也卖到七八毛,玉米四毛钱还没人要。
遇到的每个村民几乎都这样回答:这里最难的是给儿子找婆姨。找一个婆姨最低也得掏一万多彩礼,家境越穷掏得越多。因此,许多人仍然延续着“走西口”,到蒙地巴彦高勒、乌梁素海。这偏远地带,每个农家的父母都希望给自己的儿子找个好媳妇,却又都希望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大川村子或更远的县城周边。如此这样下去,那不等于要自绝于世么?
因为考学出去的人不多,周围方圆几十里村落诸如谁家的孩子考到了西安、延安、榆林的大学,他们都能说得清清楚楚。我问:村里丢色子、打麻将么?他们说:没见过麻将,山里没人会赌那东西。这在外来人看来,多少也过于古朴,不合时尚。
无论是从地域文化边缘学还是经济学的角度考察,远天远地的延水源地,她的正统偏于保守、封闭而导致滞后的现象早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她同时却又保持着源地文化中的粗犷、豪放、自由、洒脱的本性,捍卫着人性的友善、纯朴、真诚——这些人类至高无上的东西。这使我有一种困惑和复杂情绪。
山梁上飘来悠长而苍凉的曲调,这是我熟悉的信天游,同时在空寂的山谷,忽然听到“咩——咩——”的叫声。不久,一只长着硕大犄角的公羊圪羝,骄傲地高昂着头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草地,它背后跟着上百只混杂白绒羊和当地土种黑山羊,缓缓地游走在它们无数次经过的这些荒山野岭。最后我们看到了牧羊人,这是个地道的陕北牧羊人,有着三边人那样高直的鼻梁,肤色黧黑,黑中泛黄的眼球,面部褶皱有力棱角分明。他头戴单薄筒帽,着羊皮短褂,身上扑来浓重的羶味。
他的衣着令我亲切。《延安府志》载,“古时延州,乡人入城,大半戴毡笠,裘帏黑羊皮。”可见那时,陕北人御冬寒之装,倒更似北方蒙古人。其实在我童年记忆里,故乡尚有不少人戴毡帽,着羊皮褂,特别是牧羊人,裹着暖和的老羊皮袄,在冬日的山野可躺可卧。现在延安附近,早已不见这种装束了,这源流一带尚有如此穿戴,上古之风犹存啊。
他憨厚一笑,算做对我们问候。他说他五十多岁,但长年野外奔波,容貌显然要老相一些,阳光和风霜在他脸上刻下过多过深的皱纹标记。我小他几岁,我尊称他“拜识”。拜识是陕北人对歃血为盟结义兄弟的称谓,有时也恭称陌生路人。我知道这样称谓已把一种道义、信任和友爱馈赠于他,他会忠诚卫护的。
我说刚才听到了他味道挺纯正的山曲,给我们再甩两段吧,“谷米稀粥慢火火熬,听山曲就为品那味道”!
于是,延河源地的群山高巅,响起了那自然朴素的像敲响黄金属一样的民歌,那变幻跌宕的旋律挟裹着令人心颤的忧郁向四方张扬!
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
五十里路上瞄妹妹。
半个月瞄了十五回,十五回
就因为瞄你跑成罗圈腿。
天天刮风天天黄,
走走路路我把妹妹想。
那一天我瞄你没进院,没进院
只瞄见你的脑顶顶没瞄见脸……
他唱了一段,又一段,声情并茂。再加那唱词修饰里婉转咏叹的呀、啊、噢、唉,更使徐缓的歌声饱含沧桑。最后,直至眼里潮潮地,嗓音低沉地开始滑出嘶哑。“瞄”,在陕北北部的土语中念“mao,眊”,指看、偷偷看之意,我完全能感觉这个眊字的含义,表面若无其事,实际早已开始深入体察。这是一种带有草根甘甜苦涩、带有原始野性色彩的绝唱。它不是用技巧,而是用整个心、整个生命宣泄对生活对人自身的热爱,抚慰沉重苍凉。这就是陕北民歌的魅力!多少波澜起伏的感情,多少内心世界缠绵细腻、难尽的爱,一首歌,几句独白,便表达得淋漓尽致。陕北高原的山川河流,铸就了他们坚韧刚毅淳厚质朴的个性,听这样的歌,以往日子的那些浮躁烦恼皆随风轻逝而去,令人感到一种真正的灵魂满足!远方的人,不来延河源地你是永远不会听到这样原汁原味的民歌的。我不虚此行!
老远,我还听到他那浑厚的独具韵味的歌:“二刀刀韭菜缯把把,难得咱遇到一达达”……他这是在为我们远行祝福。
两天后的午晌时分,我们赶到了大路沟。这是地理位置上的三边最南端的一个乡政府所在地,处在一道从沟壑隆起的狭长山脊上。山脊最窄处不过五十来米,村民宅院、乡政府、邮局、工商所一律是石窑洞平板房,零零星星掩映在树丛中。乍一看,桃、杏、果葱茏可爱,榆、杨、槐生机盎然,沟谷塞满一蓬蓬高大的毛头柳。在荒凉的白于山接壤地能有这么多树,这使我惊讶。树多,鸟儿就多,黄莺、布谷、喜鹊在树丛飞来飞去,我甚至看见一只白色的山鹰从空中腾展着翅膀捕猎灰鸽。后来我才听说,这个乡是联合国援助项目“延河治理”模范乡,难怪呢。
当然,这是一个偏远的无电乡,每晚仅靠柴油机带动发两个小时的电。但是乡干部的文化层次却都不低,几位年轻的副书记副乡长都是大专毕业,他们都是平民子弟,上面没人,将来的命运最多也就是在偏远的乡镇间调来换去,“天涯沦落人”!这是午餐时他们对我谈笑说的。
大路沟有集,那天是集日,一时山脊上熙熙攘攘的。正巧来了河源头小阳洼村的人,副乡长便叫他给我们做向导,一道朝大路沟西北方向的一条山谷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