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历来被认为是晴雨表,能比较全面地反映时代的状况。但远不如晴雨表反映的浅显明白,作品好像是蒙了口罩说话,表达出来是含混的、朦胧的意象。大量素材摆在面前,我们必须经过过滤与沉淀,通过一定方法分析研究,从作品迎合什么,躲避什么,宣扬什么,反对什么,来分析它的初衷,来大致了解时代的状况。
现在是一个思潮渐趋成熟的、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进步的大社会。人们有许多动人的梦想,价值观只有形态上的小摩擦,不存在根本性的决裂。在社会舞台上,个人只是一句旁白、一个休止符,容不得提神运气,戏已经完了,就像大海里泛起的一点浪花。没必要思前想后,庸人自扰,是你的就去争取,不是你的趁早放弃。可是没人会甘心这样度过生命,还有许多可以想象的天地、要求的生活。高的浅的价值观,深层浅层的欲望,就像错综复杂的道路,在成功与失败之间,生活画卷从未如此恢弘,尽情展现着它的丑恶与美丽。
和广阔沸腾的社会极不协调的是,我们产生的只是一些没有力量的、不知所云的、奄奄一息的文学。就像人类死胎的标本,除了医学工作者,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愿意去观察它。我们几乎要被铺天盖地的报刊杂志所淹没,被动辄销量上百万的畅销书籍所吓倒,当我们静下心来,拜读这些作品时,却找不到乐于思考的问题,有启发意义的真理,看不到具有典型意义的个人,波澜壮阔的生活,找到的只有人云亦云的思想,似是而非的观点,面目模糊的主角,令人起腻的情感。作者对于作品的处理方式,无不让人感到价值观扭曲、时代错位、人格趋于分裂、精神发生混乱的人。人们的喜好不是随着自身的鉴别力而改变,而是受着社会炒作和暂时评价的影响。可是在这个金钱万能的社会,有销量作保证,谁还有胆量去批评它呢?风花雪月、软弱无力、晦涩阴暗构成了这个时代文学的特色。谁开始了这个混乱的局面,谁又想过要结束它呢?“终结者”是你我,还是另有其人,他是何方神圣,还只是抹了油彩的小丑呢?
文学要寻求出路、走出怪圈、跳离沼泽,要给下一代人留下点东西,而不只是浮光掠影的印象。这个时刻这个问题非常重要,我们是停在原地?回过头来?还是勇敢跨过这个沟壑?希望后代看到我们的作品时,会说:“多么清新的声音!”而不觉得是依附于时代的一道疤痕而已。要改变丑恶价值观在文学中的束缚,摆脱小资情调的影响,根除迎合低级趣味的写作方式,我们具体面临一些什么样的问题?又应该在哪些方面作出努力、下点工夫呢?
“吾日三省吾身”,在写作上,这个“省”字功夫是万万少不得的。我们拿起笔写东西,就要问,这些东西是不是发自内心,它又能在社会上流传多久,是不是有它的价值。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先讨论一下,作为文人最起码的道德是什么。宋濂借《秦士录》中的邓弼说“古者学在养气,今人一服儒衣,反奄奄欲绝,徒欲驰骋文墨,儿抚一世豪杰,此何可哉,此何可哉,君等休矣!”这和孟子“养浩然之气”的观点是一脉相承的。我们做学问也罢,写作也罢,都是为了救世,为了使生命充满朝气,是成为“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个人作出的努力,是避免成为“置四海穷困于不顾”的冷血动物必修的功课。文学不是用来玩弄和消遣的东西,更不是用来写墓志铭,赚润笔费的技术性工作,这是文人必备的素质和修养。顾炎武在《与人书》中引用刘忠肃的话:“士以器识为先,一旦号称文人,便无足立观。”古人尚有如此见识,我们为何还做不到呢?从这个观点出发,注意写作的出发点,我们就不会产生膨胀剂式的、白开水式的作品,更不会产生无病呻吟的作品,说些自己都觉得脸红的话,也就容易做到“文如其人”,也就是使自己言行一致、表里如一,不会在报告会上是君子,在生活中是小人。
文学要重振雄风,更要从大环境上,从生命苏醒、人性解放等根本性问题出发展开。曾国藩评论宋朝的空气:宽于责小人而严于责君子。其实几千年的中国又何尝不是如此?对小人、乡愿宽容,对大丈夫、狂人苟刻。所以在这种气氛中产生不了大英雄,偶尔产生的,也不能正确对待,不是跪拜便是唾骂。所以这个社会除了盲动热情的年轻人外,多的只是少年老成、未老先衰的一代人。他们不是夕阳,胜似夕阳;不是老朽,等于老朽。他们不理解李敖所说的“苟能使整个国家年轻活泼到处是朝气,其中有一些青年发几句狂言道几句壮语,做一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傻事,这又算得了什么?”其实换一句话说,就算青年人没有一点道理,确实很天真,但不能以为多一些臭经验,就可以板起脸孔来教训人,尤其是利用不公平的手段来压制,他已经失去了青春,没有了勇气,所以就不允许年轻人有,他们“江湖走老了”,却要求年轻人“胆子变小了”,轻则训斥不知天高地厚,重则大棒子打来,真是可笑至极。于是年轻人也只好夹起尾巴,畏首畏尾,点头哈腰,做上一代人的奴隶,做教条的牺牲品。年轻人好像关在冰箱里,血液极难达到沸点的温度。反映到人身上就是人性扭曲,人格分裂,产生不了像样的思想,谈不上有朝气的文学。说的和做的不一样,表象语义和潜意识不尽相同。文学不是隔靴搔痒,就是语无伦次,或是搔头做秀而已。这些老年人:“他们的任务,不是千方百计地吸引新生力量来壮大、更新自己的队伍,反而是横躺在路上,挡住新生力量的前途。”
有许多人讨论年轻人为什么会盲目的追星,会做出各种可笑的事情。以我看来,也不赞成。但老前辈们反对以后,不多做自我检讨,不认真反思,不去问问发生这种情况到底是为什么?所以会想不通,一直认为人心不古,认为一代不如一代。造成这种后果的,正是那些为老不尊、倚老卖老的,没有创造精神、反省意识的所谓前辈先人。一个人只要在二十几岁时拍了一两部好的电影,唱了一两首好歌,写过一两本好书,就可以吃一生、过一世。每次文艺汇演要和观众见面,每次创作座谈时要谈谈经验,在这种气氛下,如何去培养一代新人,不要说见不到百世不遇的人才出现,就是想见到“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情景也不大容易。年轻一代,他们荷尔蒙分泌过多,充满青春活力,但是上一代人留下的东西又如此贫乏,他们不追星,难道要追你们这些老头子吗?如果没有正确的价值观引导,没有为之奋斗的目标,没有榜样,没有信仰,连最简单的偶像都没有,既然现实社会没有可以宣泄的场所,至少在歌星的现场演唱会上可以吼、可以叫。像《上海宝贝》这类七十年代人的作品,长辈们看了会叹气,“现在年青人怎么会写出(看)这样的书”?好像这一代人全是变种,是生活在孤岛上的鲁滨孙,是遗弃在森林中的狼孩,和他们生活在同一时期的长辈们没有任何责任,有也只是“个人”责任,没有“集体”责任。其实无论从教育上、从以身作则上来说,这个责任80%是要那些叹气的人负的。不知老前辈看过《香港制造》这部电影没有,结尾广播中播出的毛主席的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这段话把影片提升到了一个高度,也把前半段堕落的情调洗印出悲剧的意义。为什么会这样?不应该认真反思一下吗?
除了认识问题上的反思外,更要在生命上加以反省,给新一代人让出道路。我们的教育体制,是不是存在太多的缺陷,是不是教育的人麻木不仁、没有朝气、缺乏想象力。是不是过多的把社会规范渗透进了人性道德,把进化法则演绎成游戏的唯一规则。大环境是不是有利于生命的自我修复和生长。我们给年轻人让路,不光在形式上,还要在思想上,不要把过多的成见加到他们身上,不要把过时理想的幽灵寄存于他们的灵魂。毛泽东曾在读书笔记中作过批语:“青年人比老年人强,贫人,贱人,被人们看不起的人,地位低的人,大部分发明创造,占百分之七十以上……为什么如此……结论就是因为他们……精力旺盛、迷信较少、顾虑少、天不怕、地不怕、敢想敢说敢干”,科学上如此,其他领域也是如此,多给年青人让路,也就是给自己让路。老一代人挡住道路,也只会使青年一代走上邪路、多走弯路,甚至于不会走路。每一个古老的文明,她香火的延续、全面复兴的希望,都是落实在儿孙身上。尤其不要轻视年青人的力量,文坛一潭死水的现状,必将由他们结束,而新文坛的建立振兴,也必将由他们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