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领域,在民俗领域,在一切人类可能的领域,几乎无一例外会遇到一个词,那就是传统。它引用最多同时最易混淆,人们很难给它下明晰简练的定义,每个人都对它有一定认识,基本层面不会有太大偏离,多少又有些差异。它是人类前行过程中拖着的长长阴影;是阴森可怖充满了禁忌的祠堂;是待清算却无法理清的一本烂账。
传统究竟是什么,或者什么都不是,凡是认为好的不好的,都尽可能地装在里头,它就像一只消化能力极强的胃,什么都能塞在里头,却从来不反胃作酸,此一时可以多,彼一时可以少,它庞大得像大肚罗汉,滑溜得又像条泥鳅,稍不留神,便从指缝中滑溜出去。发生口舌之争时,传统是最容易拿来打击别人的一根大棒,罪名大得让人无法敷衍忽视,必须三堂会审才可议谳定案,它触痛的是整体的利益,是借以维护人类三纲五常的奠基。说是毁灭性核弹可能有点言过其实,但算攻击力蛮强的常规武器应当不为过。
摇滚音乐作为新的演唱形式出现时,它只能在不被大众认可的场所表演;霹雳舞当初不过是无名艺人在街头表演的玩艺;八十年代初期喇叭裤招摇过市的时候,我们只觉得它刺目,现在更为夸张的服饰,也不觉为奇;当年徽班进京,是无名的地方戏种,慢慢地磨炼演变,就成了外国友人参观必不可少的国粹;诗经编纂之前,不过是乡野村夫在田间地头唱的民谣小调,包括不少男女之间的打情骂俏,当它被统治阶级尊奉为四书五经时,从田间摆上书桌,进而洗掉了脂粉气、泥垢气,人们便从显而易见的情诗中分析出君臣之道,那种风味,仿佛偶尔被请去吃大餐的泥腿子,翻箱倒柜找出并不合体的正式礼服装点起来赴宴,像被招安的弼马温在一列仙班中怪模怪样的打眼。传统是位置的认可,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转变过程,是小混混拼杀到老大的艰辛历程,是私生子认祖归宗入了家谱皆大欢喜的人间乐事。
传统,说穿了,就是谁说了算的问题。当一样东西苦苦在底层挣扎时,传统便把它拒之门外,板着脸孔,清高得很。可是它知道压不住往上爬的欲望,它耐心等斗赢了的人,已经爬起来的从有限的位置再挤出点空间,增上一个名额。现代虽然生辣鲜猛,还是要挤到传统一隅的角落,否则永远是草头戏班,修不得正果,上不得台面。传统要继续巩固地位,增强说服力,这边英雄也怕出身低,要求有个“皇权天授”的正统,要个名分,像个急待扶正的侍妾。“每一年现代都在传统边缘”,我们知道,现代苦苦挣扎的空间,就是锋利的剃刀边缘。
它是一条汇聚所有支流永不干涸的主干,这是传统立于不败之地的秘诀。粗看起来清高得不食人间烟火,其实最为势利。它是千赌不输的大庄家;先前拒人于千里之外后来又投怀送抱的女子;是先前你贫贱时摆的一张臭脸,后来发达时的卑颜躬膝,像极了范进以杀猪为业的老丈人胡老爹,前后判若两人的嘴脸。传统非常狡猾,敏锐的观察时局的变化,然后给得胜的一方颁资格认证书,情形有点像某些高级俱乐部,收入到了某个程度便自动升级成会员。这点颇像“晴天借伞,雨天收走”精明但无情无义的银行,它摆得起架子,也放得下身段。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胡文阁拜梅葆玖为师,郭德纲拜侯耀文为师,我们不知道,这艺术中两派不同的支流,演绎风格不同,拜师后与拜师前没什么变化,独独还要经过认可。这种单纯仪式上的认证,骨子里却是现实势利的相交,你认可我的招牌,我看中你的货色,两下里如干柴烈火一拍即合。这不是传统的伟大之处吗?相声看到现在备受吹捧的时候,想到先前在天桥搭地摊时的落魄时节,不会感激“传统”二字中蕴藏的无穷伟力吗?!
被大陆批评为“无厘头”的艺术,后来被誉为“后现代主义大师”的周星驰先生,入选北大名誉博士;吴宗宪中学都毕不了业的,也成了台湾艺术大学的“荣誉学士”;成龙做了北大的兼职教授;赵本山受聘国防科技大学,担任思想教育课程的客座教授;最近刘德华也被特首颁授香港演艺学院的演艺荣誉院士。另一方面,崔健的《一无所有》入选了大学课本,周杰伦的《蜗牛》进入了上海小学教科书。传统与现代冰释前嫌,握手言欢,这一百单八将的排位使每个人的屁股都不会没有着落,必要时还可以添几条“客座”“荣誉”“兼职”的位子,使得满满当当各得其所找到恰当的人生位置。
据说,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在位时,曾派秘书到剑桥大学游说,希望获得一个荣誉博士,遭到学术委员会一致反对;基辛格出任国务卿之前就是哈佛大学教授,当他卸任想回哈佛当教授时,却被哈佛拒绝,原因是他提出不上课的要求,这让哈佛难以接受。我无意拿这两件事情与中国各个大学争先恐后与各个行当的明星大腕联姻相提并论,只是说中国某些大学,包括原先高不可攀的名牌学府,价值取向上存在实用短视非原则性的问题。
这也许不是中国人一贯的传统,同时也是近年来被这些高校丢掉了的传统,它只是历朝历代的短视与功利的传统,并不能根据这些作法,完全断定大学“斯文扫地”,可是这种太基于功利出发的传统,只会使人累得喘不过气来,浅薄地成为附庸文雅、装点门面的小玩意,使文化都没有了深究的可能,一切趋于肤浅浮躁。这种“不拘一格”有别于蔡元培请中专毕业生梁漱溟当北大教授的做法,它不从良性方面考虑,只从功利层面出发,把娱乐性功利性当做学术性。如果说赵本山当思想教育课程教授勉为其难,作为有丰富影视表演、执导经验的成龙当北大影视编导课程的“特座教授”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标准的淡化,让人不免担心有一天三教九流的人物,只经过随意性的标准,在既不授课又不带班的情况下,都可以要一顶“教授”的帽子戴戴,如果有那么一天,最后一块遮羞布扯下后,帽子就不值钱了。
传统胜利了,不管家族如何新陈代谢,年节时间,跪拜的仍然是耸立了千年黑黝黝的祠堂。传统也失败了,它难以掩饰地让我们看到了骑墙、虚伪以及粉饰上去的油彩。我们知道了传统并非是坚不可摧的原则,或者毋庸置疑的真理,像韩国影片《悲歌一曲》中不惜刺瞎双眼保存的一门歌唱艺术。它并非如粗粗一看下的铁板一块,只不过是锦上添花时的点缀,大宴宾客时逗趣的清客,表面威仪堂堂,清高傲世,骨子里不过是以“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信条的碌碌之辈,低眉顺眼地站在人数众多的一边。
附:写完此文蛮长时间后,重读《白鲸》,在第六十九章读到以前漏过去的一段:“这就是你们以先例为依据的法律!这就是你们的传统之实用价值所在!这就是你们那原先就缺乏根据现在已没有市场的古老信念仍然顽固地存在的真相!这就是正统”。我想把这一段引入到上文并加以阐述,尝试一下后,发现一旦这样,便有部分重于整体之嫌,那倒是在黑铅中掺入白银绝无仅有、不可思议的憨仙的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