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考完后,还去过熊芳芳家一次,还在她家吃过饭,她家是临街的屋,开了一家大的南货店,家境还不错。从那次回来后刚好是巴塞罗那奥运会,电视整天转播这些东西,可是不等成绩出来,整个人经常做恶梦,梦见一发到手里就烂掉或是字迹模糊根本看不清试题的卷子,整个人慌到不行,然后大汗淋漓地坐起来,那时正是歌舞厅盛行的时节,外面翻来覆去的是传唱一时的歌曲。
熊开芳几乎没有见过面啦,只是偶尔有她的传闻,会不经意地传到耳中。据说有一段时期叛逆得很,她妈妈在教育方面是个严厉的人,在家庭方面是严母慈父型的,以前都一直很听话,我妈妈还经常拿来当教育我的样板,可是后来就不听母亲的管教,也不怕母亲的管教。也只是听过一次,真实的情况也不是很清楚,听到心里有一种针刺样的麻痹,不久就忘记有这回事啦。读过两年中专后,又回过头来在小县城里工作,那时熊开芳在粮食局做会计,还常常因为工作关系碰到,当时一定是处于内心被敲碎的感觉,看到什么熟悉的人和事都有一种压抑的感觉,比起她的大方自然,总觉得自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冷淡拘谨。
工作一年多的时候,和同学聊天,无意中听到熊芳芳去世的消息,心里猛地一沉,仿佛这不是一个真实的消息,内心却淡然得很,这个人离生命那么的远,远到没听过了她的消息,本来差不多要毕业参加工作的时间,之前一丁点的消息也没传达过来。我记起毕业前一年的一个下午,她来过学校看我,坐了一下子,我说买点零食吃,她也拦住我,后来留她吃饭,她执意要走,只待了三十分钟,谈了一些日常性的话题,我把她送到校门口就回来了,总觉得她有一种怪怪的表情。想到现在这个结局,觉得两者有某种联系,之前一定暗示了之后的事情,这也是我胡乱的猜疑,只是想起她离去的背影,落寞得很,渐行渐远的落寞。这是第一次面对死亡,想起生命中曾经倾听歌曲的那位,想起坐在我前面的情景,想起散发出淡淡芳香的头发,还有会说话的明眸里不时飘过的一缕阴云。
五六年后,有一次上付分局电脑出了点问题,那里的司机把我从局里接过去。到上付已是中午,两人坐在小店中吃饭,聊着聊着,不知道怎么聊到他家在罗坊,因为他姓熊,又聊到罗坊的同学,于是说到熊芳芳,他突然头抬起来,并且有一点点的光亮,原来他是熊芳芳的弟弟,我只觉得当时有点惶恐,仿佛提到不该提到的事情,可是既然提到了,又不能不多谈几句。他告诉我,熊芳芳谈了一个男朋友,去世时,男友去过她家一趟,哭得很伤心。他长得一副很精致的脸,长得颇像吴彦祖,我透过他清澈的眸子,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出另外一个人的影子。然而他太年轻了,年轻得令人羡慕,他和单位一位差不多同龄的同事很玩得来,经常谈街头一些混混的事情,也开同单位的女同志的玩笑,但没有那么多的匪气,尤其喜欢看《春光灿烂猪八戒》,看到最后一集小龙女的化去还流下了眼泪,惹得一位女同事当面笑他,他也并没有否认,还说的确很感动。我总以为,在他的霸道里,在他的放肆里,有些虚张声势的成分,整个的人还是单纯得很,一如那个未曾加印的底片洗印出的原始相片。
物资局的院子里,有一个年纪比我稍长的男孩,从小练竞走,读高中的时候已经在省里得过好的名次,几乎每天,都看到他穿着一条短裤按着竞走特有的步伐从院子里出去,然后很晚回来,经常从一个镇子就这样走到另外一个镇子。因为这个原因,当年被保送进南京大学。有一次他已放暑假我们还在上课的期间,我看到他回校看老师,就见到他和一位教过我化学的黄老师在说话,对我来说,那真是一段陌生不可想象的情感。后来因为体检查出尿血,不能再练体育了,加上其他一些原因,没读完就勒令退学,从学校出来后听说去了深圳,唱歌、炒股什么的,有一段人生还比较成功吧,他父亲常常在院子里讲。今年在院子里又看到他,差不多有十几年没看过他,最近常常为县城里的商家搞些唱歌的节目,放着磁带然后加上一些串场词,有时也要自己唱唱歌,一次下来一两百元。戴着一顶圆帽子,头发长长的带点卷,微微地染了一点黄色,在县城里究竟有点异类。估计他叫不出我的名字,可是每次见到,还是会浮现很亲切的笑容,还有自作主张想读但却没有读到的沧桑。
生命中常常有很多这样的人,或者是邻居,或者是成长的环境中常见到的人,你没和他们交谈过三句以上的话语,对他们人生的观察完全是片段,可是这些在想法中也会连成一片,这个人的这段填满那个人的那段,靠想象力的弥补,自然地会形成整套没有断点的人生轨迹。这一批从娘胎中出来的全数,有的做了公务员,有的成为孩子王,有的在路旁卖着水煮,还有每年夏日都会碰到推着板车卖西瓜。有些分开后就没有再见,一丁点的消息都不知道,慢慢连名字都忘却了,甚至于有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永远驻留在了岁月无法侵蚀了的青春容颜。这些线彼此交织、缠绕,而实际仍然属于三维空间中平行的两根线,最终还是像两列迎面而来的列车,在短暂的会面后,又按着各自的轨道扬长而去。
由一位统计工作者来做此项工作,像巴尔扎克先生在《妇女研究》中对体面的妇女所做的研究那样,把人当做一个个抽象化了的数字,谁会再有这些脆弱经不起推敲的情感呢?说起来,那也只不过是一代人罢了。可是最后窝到县城里的,我所认识知道的,远远望去,为什么全是失败者的影子?这个日新月异的县城,成为收容被外面世界打发回来的失败者大本营,比起当做衣锦还乡的人们炫耀的极佳场所,仿佛这才是它的正道与主流。
一个生命早已远去,像在梦中曾出现的影子一样,渐渐在记忆中淡化,可是嘴角一丝浅浅的笑靥,若有若无的酒窝,常常会浮现在脑海里,从许多叠加的印象中慢慢地清晰凸现,就像偶尔发错了的短信,在你不经意的时刻过来打扰,亲切得很,然后又莫名其妙地从生命中走开,不见了踪影。你只能凭借着少而又少的回忆,去品尝淡若薄荷却清晰异常的味道,那支从圆筒中滑落出来的竹签,你刚想仔细看清楚里面关于命运的某种暗示,却发现字迹早已湮灭模糊,手中握住的只是一片悲凉。剩下在尘世中飘荡的这位,穿着得体,然而又有几分的招摇,她的梦不见啦,慢慢变成现实中的妇人,结婚生子,和无数街头上行走的女人一样,被简单凡俗的生活包围着,渐渐地咬噬去了精神与梦幻,只怀着精致的生活与现实的理念,这个过程中伤害最少的居然是她雍容华贵的容颜。偶尔在艳阳高照的秋日,温度持续不下,又的确有几分凉意,洒水车冲洗过的街面,浑浊泥泞,脸被午后的阳光烤出微热的醉意,像一触即破的香猪皮,只见她一身火红的连衣裙,脚踏着黑色的马靴,蹬着女式摩托车,风一样在街道上飘过,裹挟着午后呛人的尘埃气味和无数男人猝然的忧伤。
此情此景,记起刘若英主演的电影《美丽在唱歌》,两个叫美丽的女孩子相遇相知的故事,想念片中两个年少落寞的灵魂,又回头看现实中名字相近的两个人,突然有一种无言的感伤,如同一只不知名的飞鸟掠过视野,然后消失在湛蓝的天空。两个叫芳芳的女孩子,有生之年从来没有相遇,行走在偌大的校园中,几更寒暑,形同陌路,如今更是一个幽冥,一个现世;一个落寞,一个失意;一个轮回,一个飘荡:同样的美丽,同样的芳华,却再没有相遇的机会。在我,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联系起来,因为曾经在她们生命的窗口窥视过,又像浮萍一样漂浮开去,可是这些枝枝节节的回忆如蛛网一样粘连住了心灵,叫你无力挣脱。回首那段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的青春,我总认为她们同样的孤独,像两朵在山谷里发散着清香的百合,只是其中一支凋谢得更早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