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书,这是一句典型的以偏概全的话,对书本的喜好,永远是特定方面的。就像我们说“喜欢女人”,总是喜欢个性温和、相貌相当的,而不是有“母老虎”或“河东狮”称谓的部分,当然还有被人称为“那也叫女人”的,仅仅在生理上被概括为高等雌性动物一类。我不愿再举某位德国大哲人的话,来证明这个观点的正确,因为已在别处引用过一次,再搬出来,只会证明自我的浅陋同时反证哲人的伟大,说不定还会拖累大哲人,让他变得像我一样浅薄,频频出现在没有灵性的文字中间,像死而未僵的幽灵。虽然明明知道,这句话最能说明男人面对书本与女人产生冲动时的区别与相通。
书本身有生命,由著者的心血灌溉而成,这个新生儿,会比原先母体优秀百倍,是在本体上删改过了的形象。奇迹在于,当我们透过新生儿这个三棱镜去观察母体,会发现孱弱的变强壮、懦弱的变勇敢,粗犷的变细腻,荒唐的变神奇,那个本来不起眼的千疮百孔的本体也变得光彩亮丽起来。人们在没把作品与作者联系起来时,这种效果便会荡然无存,尼采无非是个疯子,托尔斯泰不过像个拎包的小工,巴尔扎克只是负债累累的商人,德·昆西更是人人唾弃的鸦片吸食者。这是艺术的力量,也是艺术在心灵上反作用力,我们看到生命不再受役于肉体,困扰于环境,精神也可以占据高地,频奏凯歌。作者的精神循着起死回生、脱胎换骨的轨迹,从命运的围困中突围出来,擎着那面红旗,走向一条从污秽通往新生的必由之路,胜利触手可及,幸福牢牢在握。
我还没发现有别样事物,可以像书本那样引起精神上的持续高潮,产生近乎毒品侵蚀的麻痹快感,思想就像夏夜喷泉一样,无穷无尽清澈的水花从地底射上来,一簇比一簇高,一簇比一簇有力,源源不断,永不涸竭。思想在地底奔流摸索,终于找到可以喷发的泉眼,由高向低,由上向下,向着能够容纳它的平原,避开所有阻碍它的力量,流向大海。思想的明灯探照着最辽阔的星空,最深邃的黑暗底层,最隐密的人性深处,用一把镣铐,牢牢地禁锢住了自然,使其不得超生,又永不死灭,如同一滴清亮的松脂裹住一只振翅欲飞的苍蝇,刹那即成永恒。人类做不成教主,做不了上帝,行使不了审判权,但可以行使拘役权,好比一位尽职的名捕追寻通缉的罪犯,走遍名山大川,也要锁住各种稍纵即逝、无从捉摸的无穷美景与变幻莫测的厚重人性。使一个人在孤独的时候,能够守护住灵魂使其不至迷失,而不是靠宗教、迷信来固守上升到了精神层面的感知,听凭大脑让无知、烦琐、庸俗占据,好像那是它们天生的老巢。心灵犹如一口涸竭了的古井一样空洞无物,从枯草横生的井口喊下去,只有低沉郁闷的回响,令人意兴顿失。
如果没有书,没有那么多好书,没有那么多人类手创出来的精神财富,生之乐趣不知会不会减少到只基于本能产生的动物性快感。人类伟大的心灵无法共享,生命回归到混沌初开的寂寞时节,一群人守着一隅土地,仰望着一阕天空,如原始人那样在篝火下舞蹈歌唱,颂扬着未曾下雨的灿烂星空。人变成无声无臭的气体,散发,死灭,用着简单的手势与语言交流,没有活力的静溢,缺少层次的躁动,死气沉沉的和平,如影随形的愚昧形成的无数丝条,把人左一层右一层地紧紧包扎起来,仿佛那是一位重伤病人。
书本里自有旖妮的风光,描摹不尽的风土人情与民间百态,建筑、商业、金融,每个行业都有循着历史进展脚步形成的厚可筑墙的书籍,奠基着社会的文明,延续着文化的传承,这些书籍看起来互不相干,其实也建立起各自的血缘关系,一本书引导出另一本书,一本书的思想援引另一本书的思想攀爬。这个殿堂就在这一本本或大或小的书籍中搭架起来。书本中最纠缠不清,最进进退退的,都是研究人的部分。书中的思想从来就是平行线的发展,一个正确的观点,必定有个错误的思想存在。得势的自不必说,失势的这一方,无不躲在角落寻思着反扑的机会,从来不会退让出全部的空间,像是承载人类前行的两条铁轨,互不相干,但却紧密相依。还有更多的书,无不在人性这张无穷无尽的平面上刻画,既想探求它的深度,又想裁剪它的宽度。它所关心注意的,在于人的欲望的达成与消灭,在于人群的盲动与追随,在于信仰的形成与破灭。从人潮中采摘来的任何一个水滴,都能透视出难以形容的广度与深度,哪怕个体是聋子,是哑巴,是痴是呆,甚至于崩溃了的心灵或行尸走肉的灵魂。
书本无疑是打开心灵窗户最好的方式,它使心胸具有多重的层面,不再受困于单一乏味的事实。打通了的想象力,使你可以禁锢于牢狱,却像鸟儿一样飞翔。但它并不是麻醉剂,展现出来的不是变了形的现实,它给予的是通过理性与想象力净化了的现实,这个现实比先前那个更具有说服力,它是经过用筛子淘洗过后的金砂。在没有书本之前,世界会是乱麻式的,隔着花玻璃看过去的模糊含混的印象,生活也是没有整理前的散乱材料,而经过书本梳理后便成为了浑然一体的小说。
可是,我还是不愿意从功利的层面来评价一本书的优劣,单纯从功利层面判断一本书的好坏是荒谬的。书可以扩大人的视野,拓展人的心胸与大脑,就像天文学家凭借天文望远镜,看着夜空中无数闪耀着的繁星。任何朋友,你的生活中某一时刻总有需要它们的时候。读书也是如此。某本书在某个时刻,总会给予你用其他途径无法获得的认知与勇气。
看成了名后的人谈读书,只会使世俗中摸爬滚打的我们觉得虚伪。看不看书与物质生活的好坏并没有绝对关系,看书也未必会更接近权力本身,甚至也不会单纯得像补充维生素C一样增加精神食粮。书本并不能真正使恶化为善。单纯得想依靠书本消除隔阂,偏见,在种族、阶级等巨大鸿沟之间铺设起固若金汤的桥梁,也是痴人说梦般不切实际。那些把书本的力量涵盖于一切之上的,甚或脱离了真实生活去爱的,我总以为是一种病态的热爱。许多平生不识字的愚昧农人,心灵的清澈透明,性格的有趣诙谐,并不见得比读过书的我们来得乏味。书可以让我们看清楚世界,可以让我们拥有切实可靠的信心。从某个方面来讲,静心阅读一本好书,代表着心灵的跋涉,代表着灵魂的回归。
书本,就像茨威格歌颂过的皮尔沃亚一样,靠着千辛万苦的旅程,摆脱了社会底层流氓的地位,从而成为发现太平洋的第一人,用不朽的功绩来获得新生。作者也靠着那些书本,摆脱掉了生前颠沛流离的命运,永久地逃离了人神共愤的境地,再也伤害不到这些因痛苦变得伟大纯净的心灵。他们藏起来了,逃到书本里去,但并不像驼鸟一样,也不学习乌龟,他们把审判权交给更广大的观众去认可,让后一代更有说服力的人去评价。他们在现时的监牢挖出一条地道,而那条地道则是通向明天的途径。对于读者来讲,他们在芸芸众生中发现一些好书,就会看到无数深邃的大脑和受难的灵魂,导引我们行进在这些伟大心灵之成长旅途,增加忍受命运的任性拨弄和战斗的无上勇气。
当然,有很多伟大作家,生前就受到崇高的荣誉,被人们认识到了价值。于是上层阶级在窥见到作品的力量后,在作者的头上加上许多光环与花冠,钱财、美女、官衔,应有尽有,唾手可得。他们极力把他拉入到世俗的成功范畴,来证明他的成功,同时却淡化作品的价值。他曾经在痛苦中的吟唱,最后也不过是为了一个安乐的小窝。这所有由自我发散出去的思想,到最后却溶解不了自我那枚沙粒。世俗的人总想尊崇世俗的伟大,不愿让位于精神,正如伟大的作家不愿向世俗低头妥协一样。他们有时会如陌路人相安无事,有时会如仇人相见样战斗惨烈,有时又会像机器中的齿轮互相咬住了一样,彼此恶狠狠地瞪视对方并加以诅咒。
有些畅销书只是测试某个时期有多少不用大脑在读书的人,他们附庸文雅,和书本接触就像人定期洗澡、定期做爱一样的有规律,而畅销书能满足虚荣心而又不在内心划下痕迹,增加谈资而又麻痹思想,自然而然是最佳的选择,最多不过把内心混乱的意识搅乱了一下,表明这些思想寄生的是鲜活的个体,而不是僵硬的化石。
孙中山曾有言:“我一生最爱的是书与女人”,照我的理解,领袖的意思,书一定是有内涵的书,女人一定是够品位的女人。我们当然不要像聊斋中的笨伯,深信“书中自有颜如玉”的祖训,侥幸泡上一个神仙妹妹,变得纯功利主义地看起书来,最后的情形多半会让本人失望,而让旁观者怜惜,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少想也罢。靠读书做到“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成功人士比比皆是;利用读书实行“文韬武略,济世救民”理想的也时有其人;但更多明理的读书人,因为体察自我的良心,遵循内心的道德约束,受缚于感情的禁锢,在现实道路上绕着捷径走弯路的人更加不在少数。如果想借着书本产生功利主义的想法,它往往是最迂回的一种,远没有世俗中的权力金钱的力量来得干脆利落。
我只愿有这样一个读书人,他限于时空的距离与心灵的阻隔,忍受着世间的孤寂,到书本中寻找一丝慰藉与获得生存的勇气,体验到使人视野扩展,心胸开阔的气势,能够对人类抱有切实可靠的信心,不张狂,不绝望,不盲目地赞颂,也不轻易地放弃。他能够正视人生,站在人生前面,面对着它的嘲讽与捉弄,做一个战斗者。他能像禅宗中“直指人心”一样,径直地走进大师们的心灵,倾听大师的教诲,把整个的世界在意识中统一起来,和罗曼·罗兰深信的那样,除了自己,世上还有许多共同战斗着的人群与受难的伴侣。所有的人,包括苍穹与微尘,不再是一个分崩离析的世界,个人的痛苦欢乐也不全受随机事物的播弄影响。他寻求外部世界的支持,同时认清了暧昧隐晦的内心,把自己与世界联系起来,变成有机的整体,这样他的自爱不再流于浅薄与孤独,他怜悯兄弟姐妹,等于同情着整个人类;他捧着一朵小花蕾,等于拥抱着整个广沃无垠的世界。
这些只是我的个人意见,可是像全体大人物与不知深浅的小人物所想的那样,还是愿意尽可能地把它变成绝大多数人的共同意志。
注:第一段想引未引之语为尼采所言:“不加选择的知识冲动,正如不分对象的性冲动——都是下流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