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具有参照物,从一个层面跃到另一层面,存在主观认为一目了然、没有暗昧情形的对比辩证与逻辑,产生流动性,使事实更加凸现出来,使理智充分意识到但无法解释人生荒谬与神奇的双重性。再复杂的笑话,它基本只有一到两个的逻辑,可以深刻(对应同等水平观众),但一定要精简干脆,用相声术语来说,包袱要抖得漂亮,这也就是喜剧片通常可以是极简单的架构,甚至可以牺牲故事的真实性来完成。人爱看到机关算尽仍要失败的倒霉鬼,但那种心计往往流于天真简单,没有严密的系统(如《七十二家房客》中的房东),一方结局圆满,另一方只是鸡飞狗跳式的悲惨(如《小鬼当家》中的笨贼),实质揭示过程的有趣或荒谬。笑引起各种所谓严重后果,只是以戏的形式出现,并未指向单个个体或共体。笑话大多数时攻击共性,而把个性抽离。那个倒霉的家伙只是个符号,是个道具,是一塌糊涂的场景,让我们面对那个窘迫的家伙吧!
叔本华说:“笑不过是因为人们突然发现,在他所联想到的实际事物与某一概念之间缺乏一致性而导致的现象,笑恰恰是这种鲜明对比的表现。”笑可以从生理跳到心理,从庄重跳到自私,从理论性认知回归到吃喝拉撒的基本层面,因为如此,笑越突然,越是在无法预知的情形下才特别好笑。在这跳跃中,理智完成了揭露(对丑恶而言)、撕毁(对庄重严肃而言)、宣泄(对单调乏味的人生而言)、掩饰(对个人欲念、生理或生活缺陷而言)等种种功能性活动。笑代表一个成长:某个阶段的成熟(天真),某个阶段的理智(弱智),某个阶段的幸运(不幸),某个阶段的清醒(愚昧),某个阶段的开通(轻信与偏见),某个阶段的肯定(否定),某个阶段的正确(迷信与荒谬),某个阶段的支配(被动与盲从)。
穷可以笑富,贵可以笑贱,瘦可以笑胖,笨可以笑奸,丑可以笑美,正义可以笑邪恶,反过来也一样,谁都可以笑与自己不同的层面,于形态、思想、阶级、学历等等各方面的分歧与缺陷或是局限,无论是表层还是深层的种种差异,甚至中规中矩的完美出现时,仍然可以产生笑。人有多少种类、差异、层次,就有多少笑声,这种差异无法消除,也决定着笑无法消除。笑是理性面对差异时的反应,他看到人必须固定在略显稳固的圈子里:身材、文凭、职业、婚姻状况等等,这一切都把“自然”圈定在一个范围内,理性本来为彰显等级差别辨析存在的概念,会自然与“自然”发生冲突与不相容的反应,产生活泼的流动状态,同时这种情形没有引入个体观念,没有走向恐怖、厌恶或憎恨。人为某种目的钻进理性的躯壳,而又知道这一切多么脆弱,它整体或部分会随着社会的变迁变成蝉蜕的外壳,这无疑是笑的基本背景与深层原因。笑把个性抽离,只留下躯壳,甚至本人都可以逃离自身,站在对立面笑自己,这便称为“自嘲”。虽然通常情况下,富笑贫的多,瘦笑胖的多,那是因为笑具有富余与优越。像胖,除了具有天然的流动性外,还有一点点肉体的富余从生理引向心理的缘故。
广而言之,把固化成的动作、表情、服饰、礼仪以及思维方式等等统称为理性。那么,当非理性在客观上以突如其来而不是蓄谋已久的姿态闯入到理性中来,使原来对理性的认识造成偏移;或者一种理性主导下的状况与另一种理性主导下的状况不期而遇,一方或双方必然在认识上作出妥协,产生变形,呈现出非理性的一面,以上两方面的变化并未把人的感情引向同情、厌恶或恐怖,而是表现出活泼的局面,变得有点游移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理智已经注意到而并不能很好控制它,变得对它本身及产生的成果产生怀疑,让人看到理性组成的世界的脆弱与荒谬。对人类思维世界来说,非理性是理性的基础,理性是从非理性中分解抽离发展的结果,所以笑便是非理性对理性持续分解与轻微撼动。作为构筑理性世界最底层的原因——人的欲望——常常作为理性的对立面,成为引发笑的重要根源,这时笑往往变成理性对欲望的一再致意与敬礼!
人追求美远甚于寻求真,追求娱乐又远甚于追求美。当一个人干渴得要命,他要求的只是水或饮料,至于杯子精致粗陋那是顾不着的。笑蕴含了善,也夹杂了恶;展示了美,也裹挟了丑。滑稽想法、鬼脸表情、摔倒,都是笑,喜悦是其结果而非原因,是状态而非性质,是态度而非本质。喜剧常以结婚作为结局,与其说求得精神的圆满,不如说求得形式的圆满。形式圆满,无论从效果和内容上看,远比精神圆满更为重要并为大众接受。
笑是流动的,无法用容器来储存。笑是精神上的富余,富余到可以像孙悟空一样跳出自身在空中看底下的厮杀,离开“小我”恰当的距离,在他认为可以开心,困难可排解,从习以为常的局面中洞察到某种荒诞本质。笑对人生来讲,起到一定的润滑与解构,调剂紧张心理,消除理智带来的副作用,甚至抵消因过分粘连执著于生活带来的负面效应。它有时是烟花,令人赏心悦目,有时是武器,使不宜公开的部分在公众层面加以传播,同时还是人性的下水道与游乐场,有着排泄与宣泄的双重作用。
人要依据理性攀爬,想摆脱理性的束缚而又仍在理性的审视下,拒绝严肃、呆板、束缚,要回复自然、本我,满足内心具有的“裸奔”的愿望。笑是精神的排放尾气、过山车、荡秋千,它消除人生的严重性和严肃性,使我们有时间有心情站在人生边上,看到人生的困窘。笑是随理智出售“买一送一”的馈赠,是理智生产线上价值不菲的副产品,是理性为给人类带来痛苦后的丰厚补偿。
马赛尔·帕尼奥尔精辟地说:“笑乃是一曲凯歌——有时是善意的,这就是积极、健康、令人舒适的笑:我笑,因为我感到比你、比他、比全世界的人都优越……此外,笑往往还是恶意的,这就是消极的、无情的、悲伤的笑,是复仇、鄙视、报复的笑:我笑,因为你比我低劣……”
一个笑话流传度的广与窄,取决于在人民大众中认知范围的大小,并且随着种族、地域、年龄、时代、情势、文化修养等共同基础与个别差异变化而变化。独看AV不会笑,众人看却会,这时笑是掩饰;一味刚强、阴险、刻板、自卑、自认为完美、感情不丰富或过于丰富的人,通常缺少幽默感与笑声;对文革的笑话中的局限无法领略,如果置身事内,痛苦居于主导,更不认为好笑;怕老婆的笑话未必会引起美国人的认同;知识分子爱开引经据典的玩笑,外行看起来则隔靴搔痒的晦涩。偏见解除,某个物体失去大多数的体会(女人大脚现代人看了并不好笑),对某件事情增加同情心,观念转变,或认为过于做作,觉得方式呆板,无悬念,习俗改变等等,即人性某一局限与差异解除或认为不再必要或根本认识不到的层面,都会使笑的艺术——笑的形式与内容——随着整个人类历史的变迁发生变化。
库尔达沃:“孩子比成人笑得更爽快……笑与我们的体质、年龄和生理状况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
马赛尔·帕尼奥尔精辟地说:“笑与笑者的身份相称。笑一向反映人的个性:告诉我,你对什么感到好笑,我就能说出你的为人……”
柏格森:“要想理解笑,必须把它放到它的自然产地,即社会里去考察。”“是的,笑乃是一种社会现象。一个人只有在高朋满座时才笑得痛快。笑是一种宜人的疾病,也是一种传染病。”
笑需要观众,就像吉他需要共鸣箱,需要共同的心理基础和人生体验。所以,笑具有局限与传染双重性质。
事实上书中并没有明白畅快地给出“笑为何物”的答案,只是把研究成果排列开来。对笑不同程度的认识终归形成不了系统,存在许多无法自我说服的部分。最后引用研究者的话,仿佛在思维意识中绕了一个鞋带式的活结:
伏尔泰表示过某种怀疑:“为什么这种笑的喜悦能够把嘴巴周围十三组肌肉中的颧骨牵向耳根?要有谁能知道原因,就算他学识渊博!”
库尔达沃也流露出忧虑之情:“不可能把笑的外部原因统统说清。只有生理学可能解释清楚……”
里博同样忧心忡忡:“历来研究的错误就在于认定笑是有原因的……”
迪加斯干脆明白地宣称:“我们犹豫不决,还不如满足于笑,而不要去研究为什么笑,特别是因为思考反而扼杀笑。”
好在历代的研究者给我们指明了出路和方向:亚里士多德说:“生活中有一种东西是不可或缺的,那就是安排休息与玩笑的时间”。斯宾诺莎:“喜悦的直接后果并非有害,而是有益的。相反,悲哀的直接后果倒是有害的。”“定理第四十五:我在系定理第一中认为嘲笑是有害的,在嘲笑与笑之间,我认为有很大差别。因为笑与玩笑一样,都是一种单纯的喜悦;因此,只要不过分,笑本身是好的。在笑声中,可以掺进少许粗暴、悲哀的迷恋,这种迷恋在其他方面一般是得不到表现的。因为,还有什么比笑更宜于满足驱散忧郁的需要呢?”悲观的叔本华指出的却是乐观者的道路“诙谐的性格,因为,这种优良的品质能立即带来好处”,“愉快随时带来益处。它好比幸福的现金支付,而其他都不过是一张支票”。善哉此言!无论周遭多么黑暗,前进的光芒多么暗淡,让我们用乐观的精神朝前迈进吧,笑着去面对!在这个世界上,梦也罢、古董也罢、信用卡也罢、贵重金属也罢、情人的许诺也罢、天国的幻影也罢、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也罢,还有什么比现金更可贵、更值得留恋、更令人心旷神怡志得意满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