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精致或简陋的陶器,待到完工成形时,通常都会打上一个款,标明年代和出处。每个人的身上,也存在着类似的情形,只是这个印迹不在物体的表层,而是铭刻在灵魂的深处。据说七十年代的某部分人,具有某种共同的命运:他们生在理想的年代,却必须活在现实的世界里。
觉悟得早的,早已放弃两难推理间的无谓挣扎,与生俱来的软骨症,在现实的磨砺中慢慢痊愈了;先天的营养不良,后天的保健品给予了弥补。可是部分晚熟的人,还甘愿一直徘徊在黑漆漆的迷宫里,在阴冷潮湿的暗处,在文字叠加的各种符号中,摸索着眼见不到的未来,自以为是英勇的战士,最终却沦为廉价的殉葬品,与待拆迁的建筑、见证古老道德的牌坊、落后了的手工技术一起,成为渐行渐远的过去,在前进的历史车厢中,再也找不到容他伤心的一隅之地。
有些人注定是弃儿。说话行事,不是违背本心,就是有悖常情,一直游离于主体之外,像城市中无家可归的猫,在丛林般的高楼之间,贴着冰凉刺骨的墙壁,悄无声息地幽灵一样地前行。饿了就在豪华的餐馆背后,等待厨子们丢弃的残羹剩饭;累了,便蜷在某个避风的角落,打个盹,做个好梦。正如任何弃儿一样,归根结底,仍是时代的产物。这个城市没有他的主题,他却成为城市必不可少的陪衬。他的存在,更让人们觉得城市的美丽,仿佛那也是一个位置,并不允许长久的空缺,如果不是他,必须由别的人来顶替。虽然不断遭受城管们的驱逐,从一个街区流窜到另一个街区,居无定所地如夜风般游荡。
他有罗亭式的热情,对人生的不公有着特殊的敏感,似是而非的观点、扭曲了的道德、没了是非感的斗争,这些零零总总的因素,仿佛鸡胃里帮助消化的沙石,反复磨砺着充满棱角的思想。内心深处存在一种近乎失控了的力量,促使他想改变所能面对的一切事、接触的一切人,一句话、一个认识,也会使他瞬时进入亢奋状态,有纠正过来的冲动。可是他连自我问题都处理不好,在社会上也找不到适合的位置,没有堡垒和根据地,意念常被自身的格局困缚,好比一只柔弱的蠕虫被蛛网缚住一样,空有一副硕大肥胖的身躯,努力地摇晃着,却无法摆脱蛛网的纠缠。
总之,他是个小人物,却常常用大人物的方式思考问题,梦想用肩不能扛的身躯,承担整个人类的命运。要付出努力去改变现状,却找不到方法,也寻求不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同时不愿付出艰苦的劳动,只认为用简单的沟通就可做到,而不是一砖一瓦的建设;更没有力量和勇气付出牺牲,在人生的搏斗中,常常因为安全,或者慵懒的个性,作出违心的选择。一切不切实际的梦想与不着边际的野心,成为小孩手中放飞的气球,终究有它害怕并且无法企及的高度。这时他又成了奥勃洛莫夫式的人物,活动的空间只是几平方米的居室,各种宏伟的计划在大脑中自生自灭着,最多也只是写在纸张上,然后和其他许多的伟大理想和工作计划一样,被丢弃在一边。当某天打扫满是灰尘的抽屉时,找到那大叠的纸张,只有从夸张的字体中才能推测出当初曾有的激情。
斗争初期阶段的血汗与泪水,都是粗俗的表现,进不了自拟的壮丽诗篇。整日里,就靠日后飞黄腾达的幻象来安慰刺激自己,好像瘾君子吸食一剂绝佳的麻醉品。他认为任何的伟大创造,都是和低贱斗争不合拍的,所幻想一蹴而就的境界,比虚幻的充实,比真实的纯净,没有任何的瑕疵和污点,充满了崇高与威严的气象,像庙宇中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在烟雾缭绕的残存香火中,享受信徒们的顶礼膜拜。锋芒驻扎在他的灵魂中,透过言语和行动表达出来,并没有增加一份光彩,相反倒显得格外的刺目和不协调,只会惹起别人的不解和轻蔑。那种情形,只有胸前戴满毛泽东像章的,骑着三轮车在大街小巷游弋的收破烂的老人可以比拟。他孱弱灵魂的深处,有着一抹和堂吉诃德同样疯狂迷醉的冲动,高不可攀的理想,自不量力的野心,对比孤陋寡闻的见识所产生的滑稽感,有时并不比拿着长枪冲向风车逊色多少,下场不是非常可笑,就是相当凄惨。可是拿他和堂吉诃德比起来,又少了一点殉难者的悲壮与尊贵,自私狭隘的心灵,多少会产生小智小慧者的怀疑感,使他在行动最坚决的时刻,也会产生一种底气不足的怯懦与自卑,可是这或许倒是主人公身上唯一的可取之处。
更不可救药的,是内心深处的卑劣与猥琐。他成长在新旧道德更替的年代,所以常常徘徊在这与那之间,迷惑于善与恶的两端。从幼年起,这些困惑便时时使他迷失方向,在真理与谎言、现实与理想中,忍受它们产生的巨大压强。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才认识到这个世界并没有单一指向性的答案,在大大小小的矛盾纠缠中,真正决定每个人一生的,也许只有囊括万物的命运。他比同龄人更多了一层反省意识,会把目光扭转,回过头来观察看不到的人性底层,对强有力而又凶猛的欲念,在景仰的同时又深深的战栗。最后发现善恶真伪竟是同源的,它们全是挂在人性树上的果实,剥夺了一面的存在,另一面也奇迹般的消失了,这是人性的三足鼎,缺损了任何一条腿,只会整个的垮下去。在批判和检讨中,在对真相胆战心惊而又迫切明了的心情下,用着颤动的手指,撕去表层的伪装,最后发现在自我人性深处,人兽间的异化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远,它们是那样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宗教画中,美女和怪物缠绕在一起的图片,也没有产生这样恐怖的情绪,像某一类以共生的形式生存的两种生物一样,彼此从对方吮吸着养料找到相互的依靠。建立在对自我道德期许的信心之上的理性,以及一切上部的华美建筑,一下子坍塌崩溃了,落到了凡俗的境地。
这里讲述的只是一个彻头彻尾失败者的故事,人生的各个阶段,由于懦弱无能,被波涛汹涌的现实冲垮了,触摸到的只有幻灭后的冰凉寒意。在冷酷的人生面前,只有手足无措的茫然。他改变不了受轻视的位置,从未体会成功带来的喜悦,他觉得人生白活了,没有任何值得纪念的东西,在近三十年的光阴里,世界的万物如同细沙从指缝中无情地漏过。理想主义和完美主义粉饰的油彩,慢慢被现实剥落了。及时行乐的人生观,开始进驻灵魂的核心,慢慢使整个人染上堕落消沉的气息。他抚摸着从未被劳作和战斗伤害过的光滑肌肤,却觉得深受了委屈。他无法搭乘任何一辆末班车,因为他无法向前或者后退,像一叶浮萍,在风向和碧波中荡漾。这不是随着旧王朝余光消失的一种孤寂,这是面对新世纪的灿烂曙光,却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自怨自艾的没落。
他的父辈们,大多是新中国建立后出生的,内心受着狂热信念的冲击,像圣徒般投入事业中去,个人的私欲只被容忍在很小的范围内,那是一个讲奉献的年代,任何有违于整个事业前进的阻力,都被看做大逆不道。在伟人梦想的覆翼下,个人也可以变得轻盈而且丰满,没有一丝怀疑感的幸福曾经使他们如此的迷醉,以至于有一天在强力下苏醒时,会觉察出多么的疼痛,所以那位像极了父亲的伟人去世的时候,所有因他而有过梦想和痛苦的一代,都不加掩饰地失声痛哭了起来。他们遥遥地见证了偶像的坍塌,以及偶像坍塌后带来的空虚与痛苦。就像一块烫红的烙铁,被水浇淋后,变成冷冰冰的坯铁的过程。以前压抑在心中的怀疑,随着生命的复苏而生长,慢慢如柔韧的植被攀住了破落的庭院,从每个空隙处,伸入到黑暗的本质中去。信仰不再是牢不可破的神话,变得岌岌可危,摇摇欲坠。可是他们只愿怀疑,不愿否定,当重新研究过去的一切时,却像一个幼儿拼摆一幅巨大的图片,怎么也找不到答案。在埋藏了可以埋藏的一切后,只当是一场梦。可是唯一使他们怀疑并且害怕的是:没有了热情,那么余生靠什么生活呢?从此,今后时代再伟大的梦想,也只是单个人的梦想,它可以是水手的梦想,是探险家的梦想,或者是淘金者的梦想,独独不再是整个人类的梦想。
动乱、灾祸及一切人为或非人为的恶行在没有完全摧毁人类的肉体时,虽然意志被打倒,他们还会靠着本能的驱使去饮食、劳作、孕育,只要肉体健康,不管时代多么悲惨,总会有新的、美的东西随着过去的死亡从母体中诞生。希望的表现形式有时远比绝望来得残酷和深刻,时间不但消除美丽的外表,同样会侵蚀残存的遗迹,使寂寞的坟头芳草萋萋。可是再不能按照原先的方式生活了,变得势利、庸俗、急功近利,他们对曾经付出过的热血和青春,表示了不理解,甚至怀疑,不愿回首。可是这些死去的精神,还像幽灵一样缠着他们,在改头换面的“红太阳”的歌声中,在风吹草动的政治变化中,他们都会把原来记忆中的人物套在新的形象上。复古的情怀,不单单存在于风花雪月的浅吟低唱中,他还牢牢吸附在贫瘠的灵魂上,直到这个本体失血过多,再没有了一丝生气。这个园子里,新旧植被经历的这一场变故,并不是革命性的战斗,只是生者与死者之间发生的一个简单的轮回。这是一件淬火掌握得不是很好的瓷制品,在它完工时,已经有一条裂痕在底部存在着,仿佛一个未死的幽灵,正蜿蜒地伸出了触须,等待着某个时机的到来。
信仰破灭后产生的现实感,就像被主人抛弃了的奴隶,已经在内心深处习惯了听命和执行,新的主人却要用新的链子想拴住他时,他恍然大悟发现那是一条链子,已经不能如对第一条时那样忠诚。这种心态的转变,极易变成极端的怀疑者,这种怀疑的背后,其实是绝对的确信,理想破灭后,就否认一切的理想,转向崇拜一切的现实,他们只不过换了一个主人,骨子里需要的还是盲信,如果没有一个绝对真实的理由,便无法进入深度的睡眠,灵魂不是寄托在奴性的理想主义上,就是寄托在庸俗的现实主义上。曾经那批狂热的朝圣者,按照祖先遗传下来的地图的指引,追寻心中的圣地,经过九死一生的长途艰辛跋涉,找到的目的地,结果只是一片荒芜的废墟。
许多人以为成为世界的主人,没想到还是成了信念的奴隶,带着破碎了的梦想,回到了出发点,不再如先前那样和睦相处。人们已经疲倦了,没有兴趣再分辨是非,当有人开口,就像兜售假药的骗子一样,无论怎么表演,最后总是想把你口袋中的钱放到他的口袋。这过时的骗术再没有了任何效力,人们甚至没有了揭发的热情,只是围上来看看然后淡淡地走开。从内心到肉体,都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像热病患者一样,当痊愈的同时,未来好多天的体力都已经透支完了;又像是在某种危局前撑了几个日夜的战士,见到了救兵的增援,过度兴奋导致的瞬间崩溃。再疯狂的年代总要过去,可是那一代人的青春也差不多耗尽了,那一个时期出生的孩子比任何时期寄予了更多的希望,同时也比任何时期显得苍老。
战争的硝烟已经在神州大地散尽,但还在用独特的方式影响着人们,一代人的英雄梦,就从电影形象、从宣传画、从充满战斗气息的连环画上,种植到了孩子们心中。老一代人看着身强力壮、无忧无虑的下一代,怀念着过去的光荣,却心事重重起来,怕他们是垮掉的一代,是迟早变质的一代,害怕清明时节,这些饱食无忧的一代,不会到纪念碑前祭奠香火。
某个伟人的死去,代表一个时代结束了,原本完美无缺的理论,终于被撕开一道口子,第一根柱子微微的撼动,一种反思的风潮兴起,可是理论家们在用各种方法进行证明后,得出了建筑物原本牢固,只是有些蛀虫在作怪的答案,那么只要喷上消毒水就万事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