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来到老屋,这回全不是往常所见的样子:大件东西已经搬出,屋里空荡荡的,地上尽是碎砖和布片。几件小孩的玩具,放在门旁的角落里。墙上年复一年斑驳的旧画——岳飞和红灯记,都挡不住岁月的腐蚀,早已破烂不堪了。本来阴暗潮湿的屋内,更显出寒碜的模样来,舅舅在阁楼上窸窸窣窣地挪动东西,木板压得咿呀咿呀的响,灰尘扑扑的直飞下来。看到这个景象,思绪就飘忽不定。对于老屋,我再熟悉不过了。对于窗外的竹林和土墙,也再熟悉不过了。可是熟悉的一下子变化着都涌到眼前,又都觉得陌生起来,老屋属于已经远行的日子,不会再回来了。
老屋是黑的砖、灰的瓦、白白的石板、乌黑的木梁,错落搭配成的一间大堂屋。有人说建筑是一段凝固的音乐,我想老屋就是很早时候流传下来的一首纯朴的民谣,在清晨与黄昏里吟唱。随着岁月的流逝,砖瓦空隙处的枝叶和草也渐渐地多了起来。老屋和周围的房屋一样,像所有上了年纪的人,有着不寻常的沧桑和坎坷,有着属于自己的故事……空闲时老人讲些关于老屋的传说,我和小伙伴搬了小板凳围坐着听。村里最有发言权的要数老屋,有大事都要在老屋决定下来,给老屋蒙上一层庄重神秘的色彩。老屋很老了,但在我的记忆中,老屋是一口水井,冬暖夏凉,哺育着一代又一代乡人。
我童年大半时间是在老屋下度过的。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大人都出去干活,整个屋里非常寂静,阳光从天井照进屋内,光线分明,宛如一帧精美的黑白照片。我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看来往的人们,白日里的安静不同于黑夜的安静,白天的安静有一种张力,好像随时都可以击破它,甚至一两只鸟飞过来“啪啪”地啄食地上的食物。农村的冬夜又有不同的韵味,更显得寂寞更显得冷,几只狗在时远时近地吠叫,黑暗中听得十分清楚,带有几分落寞和寂寥。八九点钟,大家吃完晚饭坐在一起烤火说话,没有电灯,就用煤油灯,灯芯上一点黄红的光从小到大跃动着扩展开来,在小屋里荡漾。大家对着灯火谈些天理公道,人心长短的话。白天人们辛苦地劳作,晚上在寂寞中度过,就是这几次好像要熄灭的光芒,才有力量聚集人们的情感和希望。有时有一句没一句地问长大后孝顺不孝顺的问题,可是不能持久,我会在这质朴的教育中躺在外婆的怀中朦朦胧胧地睡去。再由外婆抱放到床上去,手里还捏着纸板之类的小东西。现在往事像一盏小小的油灯,在记忆深处里燃烧,我再找不到比这更坦实、更舒适的地方了——带有稻草香的木板床。夏天夜来得慢,地上的热气涌上时夜色笼上整个乡村。双抢的人陆续地回家。劳累了的年轻人有时会利用有限的时间打打扑克,消除白日的疲劳。在他们眼里,小孩当然不受欢迎。但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吸烟、打牌,听他们海阔天空地谈天,总觉得有趣。满天的星星像天的野地里开放的各式的野花,在夜风中摇曳。奇怪的是,这么多年了,在拥挤的城市屋群里,我却再也见不到那么多而且亮的星星了,夜风中的萤火虫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有月的夜晚,会从屋这头跑到那头和月亮捉迷藏,还听说月亮上有棵桂花树,树上有个砍树的老人,树砍了又长,长了又砍,现在那个老人还在砍树,没有个止境。在我无知的心灵里,会产生各种的疑问和缤纷的梦想,但却不会写出风花雪月的诗句来。
可惜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童年的梦想也像光阴一样飞快地逝去了,我现在知道了许多儿时不能解的问题,也少了许多童年的乐趣。许多童年的伙伴,有的还在读书,有的早已干活,见了面往往说不上话来。原先在老屋的人,现在看我已是另样的眼光,因为我不复天真单纯,也不复在农村生活了。
我是在老屋的庇护下成长的,家里没人的时候,我一个人害怕得哭,有邻人给我吃的东西,止住哭声。有些东西我再没有勇气拿来吃了,虽然有忆苦思甜的说法,但其实很多东西,在当时不认为是苦的,却认为是香甜的。为什么要人为地糟蹋这种美好的感觉呢?后来上了小学,半通不懂地知道“粒粒皆辛苦”的道理。收晚禾的时候,也想和其他孩子一起去拾禾穗,舅舅特意为我准备了一个篮子,并用毛笔写了“徐小军用”四个字,于是那篮子陪我度过了一段天真的季节。后来见到篮子,早已破烂了,字迹还在,已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舅舅问我是否记得,我很清楚,也知道这曾赋予我幼小心灵里的自尊。我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一切飞也似的往事只能增加今后的忧伤。有一件事,使我感到老屋还在风雨中注视着我:有一次舅舅去了次景德镇,回来妈妈去看他,带回两个瓷猫给我,跟我讲了一件事,听外婆说是给我的:“以后小军结婚时摆在桌上,多好看。”妈妈说到这里时笑了起来,可是在我,就不能再用简单的目光看《大堰河——我的保姆》中描述大堰河希望坐在艾青的喜宴上,听媳妇叫她婆婆的诗句了。老屋虽然不复遮风挡雨,可是依然牵挂着我这漂泊的游子呀!
外婆到底筹划着新房的建造了,其间受了许多挫折,挖地基的时候,我去送过面条,有人开父亲的玩笑,“你家少爷这么大了,还要你动手。”我被这玩笑弄得脸红了。看到建造好的新房,惭愧没出上自己的一份力量。
外婆家搬进了新房。也不很留恋老屋,只怀念老屋的人和事,我看到建新房的辛苦,也看到住新房的高兴,这些使我想起老屋当年的模样。其实只是我太敏感了,新房不也有青的砖,绿的瓦,低低的门槛吗?不也有讲故事的老人,也有像我一样的孩子吗?他们也是当年的我,无忧无虑地欢笑着,将来一定也有纯真的回忆的。罗大佑有一首《鹿港小镇》的歌,结尾唱道:听说他们挖走了家乡的红砖砌上了水泥墙,家乡的人们得到他们想要的却又失去他们拥有的,门上一块斑驳的木板刻着这么几句话:子子孙孙永保用,世世代代传香火。
新房老屋,匆匆间,许多好时光,匆匆间,不曾问过谁为什么变化。什么时候,我能又坐在老屋的青石门槛上看着太阳从一个方向升起,又从另一个方向落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