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古董,其他一切都会过时,并不独独女人,这里的过时指到了一定年岁,还没成为妻子或将成为妻子的女人,就是通常说的老姑娘:年纪一大把,还待字闺中,岁月明目张胆地在额头画着记号,身边的姐妹或为人妻或为人母,自己却始终无法完成从女孩到妇女的转变,处于一种不尴不尬的局面。师傅是老的好,姑娘还数年轻的可爱。像摘到篮里没被吃掉的苹果,久了就皱巴巴的没有水分,离保质的日期一日近似一日,迟早有被扔进垃圾桶的危险,放置的时间越长,信号就越强烈。
把女人在男人眼里的价值定为纵坐标,把女人自身的年龄定为横坐标,相信有常识的人都可以猜到,这将是一条类似于抛物线的曲线,这条线停下来的那个点并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找到了一个男人,她得以完成价值和使用价值融合的有机体。衡量今后价值的,将是唯一的男人(假设她不再离婚),而不再是普遍意义上的男人。这根线再没有任何意义,至多是拿来参考,以便研究其他曲线的发展趋势。我们知道,当一个女人迟迟找不到男人,过了年龄价值交叉的黄金分割点后,就只能走下坡路,那时不管什么洗面奶、除皱霜,都无法遏制这个下滑的趋势,而只告诉周围的人,她的黄金时代即将过去,前半段上升的状态只是一个美好的,当然也是伤痛的回忆。半老徐娘的风韵,也只是青春在岁月里存下的一点利息,是回光返照式的光彩,是无限好的夕阳,终要归于沉沉的黑夜。
过时的英雄有人怀念,不管是不是出于真心;过时的精神有人提起,不管是不是真想复古;过时的服装会重新流行,不管是不是因为怀旧。唯有过时的女人,就像上一期的彩票中奖号码,再没有任何实际的价值,有点像快喝完的可乐罐,除了准备收集去卖一两毛钱的职业收购者,没人会关心它的命运。早先办公室还有人拿她的婚姻大事开开玩笑,现在看看情形不对,修养好的同事,在谈其他人的婚姻大事时,还要偷偷地聊上两句,生怕对她是个刺激。修养差一点的,在自己不顺心的时候,特意找她大谈独身主义,大谈婚姻的烦恼,谈《围城》,夸她有先见之明。个把多愁善感的老情人见了也许会旧梦重温一番,可是重温的对象,不是活生生的本人,多半只是发了黄的照片——撅着嘴唇得意的那张。过了时的女人就像是透明人,看不见,摸不着,失去人具有的一切物理性质,也失去女人能激起男人反应的一切感性特征。在男人心里,唯物的唯心的,形而上形而下的,全像被铁扇公主用扇子扇了一下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前几年,父母也跟她一样,认为奇货可居,有“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的心态,对前来朝拜的男孩子挑三拣四,仿佛她的女儿是杨贵妃,必须等唐明皇来了才肯下嫁。人是最经不起捧的,当然也最经不起批判,任何自我感觉良好的男孩,在同时具有探照灯和显微镜功效的法眼下面,难免不信心丧尽、志气全无,心理素质好的还可以撑上几个回合,心理素质差的刚一上场就得落荒而逃。渐渐女儿年纪越来越大,可是身边朝拜的男孩越来越少,最后一个都没有了,心里不免着急起来,后悔当初错拿了主意,弄得“皇帝的妃子不敢娶”了。总之,家庭一出现这样的情况,一定是张三怪李四,李四怨王二麻子,王二麻子拿张三出气,没有个了局。赶紧去找吧,这时候人的从众心态开始和她作对,别人会想:“如果人没问题,工作单位也不错,怎么这么大了还找不到婆家呢?是不是……”这是用反证法推测出来的结果,后面的省略号还另包含了一百多种说法,其中一种据说是大脑神经系统方面有不小的故障。约会的男士越多,信誉度却越低,高不成低不就的没有着落。有时看到妹妹打扮得花里胡哨,去和男友约会,忍不住劝诫几句,没想到妹妹一撇嘴:“我打扮关你什么事,有本事自己找一个,用不着看别人眼红。”气得找父母评理,可他们早为这些事烦得没有了耐心,从最忠实的同盟变成最尖锐的批判者,不帮她说话之外,还借机数落她一番,仿佛落得这么个结局是没听爹妈的劝告。
容易过时的,通常以为是丑一点的女孩子,因为在表象决定一切的世界,她抛物线的弧度不会太大。其实并不,因为她有自知之明,不会虚情假意地拿捏架子,不会羊痫风式地吊男人的胃口,她对爱情有切实可行的期望,有不十分俗气的实用主义。她挑选心爱的男人,如同男人挑选她,像在市场上一样。她不会把爱情放到博物馆中,让它神圣得好比古董,也不会放到天文台,让人一个劲地抬头仰望。当一切不期而遇、不谋而合,自然水到渠成、一拍即合。丑女孩和她的男友打情骂俏,虽没有好莱坞大明星谈情说爱引人注目,心里的快乐还是真实可信的。容易过时的,更不是那种开放的女人,她们对爱情的观点更来得直接便当,不会拐弯抹角,推三阻四,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没有第三条路线可供选择。她不是把男人弄得神魂颠倒,就是被男人弄得黯自心伤。她愁没漂亮衣服,愁没钱花,唯一不愁的就是身边没有男友。她的感情生活没有空白区域和灰色地带,每一分钟都是充实的,两个男友之间的过渡期,只是球赛上下场休息的五分钟。
最容易过时的,是那种有点清高,条件还不错,自以为“三分姿色,七分内涵”的女孩子。按开始画抛物线的方法,她最好时的打分也在六分上下,比三四分的要好一点,比七八分的差一点点。自以为了不起,看不起全数的男子,身边几个屈指可数的傻小子,放在手心里左挑细拣,不是嫌这个学历低,就是嫌这个不好看,或者觉得那个不够温柔,电影里男主角对女主角说的情话一句也学不到。和她在琼瑶小说里找到的理想男人相比,觉得差那么好大一截,她的真命天子,全不是这种样子。他们只是些庸俗可憎的男人,偶尔被她看上眼的,又从不围着她转,放出的电眼总被单眼皮削减了力度,起不到摄人心魄的作用。她有时恨这些只懂表象不要内涵的男孩,怨他们没眼光,光盯着女孩的脸孔和三围,可是要明说,她又不够胆。性格中有点冷冷的,还有点酸酸的,青春的活泼在矜持的外表下时隐时现,像一碟酸梅汤。交往不了多久,都不习惯她俯视的方式,纷纷改投其他女孩的石榴裙下,现在工作压力本来就大,在老板的监视下做了八小时或八小时以上的奴隶,还做不了自己的主人,谁受得了啊!可是她不急,她总认为有最好的在后面,身边的男友一个少似一个,像秋天落光了叶子的树一样。她还是不急,像堂吉诃德中了骑士小说毒一样,她整天痴迷于各类言情小说之中,她只相信一见钟情,只相信千里姻缘,幻想有一天骑着白马的王子会梦境般地飞到身边。可是梦永远是梦,从来变不成现实。开始还有几个女友陪她聊聊天,当这些大小女友都有了男友,炫耀似地带来让她鉴赏,看着别人眉来眼去的样子,心里也不能不有点着急了。
怎么办呢?以前给她写信递纸条的一些男孩,呆头呆脑的,也曾低声下气地围着她转,现在都有妖艳的女人傍在旁边,看她们伶牙俐齿的样子,也不是吃斋的,再说这种呆男人在后现代都是奇珍异宝,歌里不是唱“十个男人九个坏,一个呆,姐妹们,抓过来,好好爱,不要让他离开”。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抓住了谁还舍得放手啊!花心的男人呢?自己一大把年纪了,对爱情更是慎之又慎,就像七十码外在头上顶了苹果给别人练射击的倒霉鬼,箭一出手,苹果不落地,人头就要落地,她玩得起吗?话又说回来,花心的男人也不敢惹她,他们是属于只想享受权利不承担义务的主儿,没谈恋爱就想好怎么分手,像这种三十好几没有男朋友的女人,心理一定有问题,到时把她惹急了,还不跟你拼命,这种高空作业还是等艺高人胆大的同行去做吧,外面漂亮妹妹有的是,犯不着自讨苦吃。只好找一个同样大龄、同样烦恼下半生的男人吧!这种男人对爱情的渴求程度并不亚于任何一个过时的女人。可是学过心理学的并对婚姻有点研究的人都知道,我们常常惊奇于一个纯洁的男子怎么爱上一个放荡的女人,一个能干的女人反喜欢一个懦弱的男子,关键他们之间互补的作用,就像木工们的榫头对卯眼,像他们这种境遇的,在心理上多少有点异曲同工之妙,大家结合在一起,就像每个人手里拿着一个照妖镜,每个人在对方那里看到丑陋的一面,这样子生活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吗?真是天晓得!
这个时期的女人还有男人敢要,那咸鱼都会翻身了。这种男人不是十足的疯子,那一定是盖世的英雄,要么就像阿加莎·克里斯蒂(《尼罗河上的惨案》的作者)的老公——是个考古学家,这类人的癖好就是:凡在地底下埋藏越久的东西,他就越喜欢。听说可以从胃口来看一个人的爱情观,那么我们也可以从爱情观来反推一个人的胃口,相信这个男人,胃口一定好的不得了,再怎么粗劣的饭菜在他的嘴里,都吃得津津有味,旁人只有羡慕的余地;可是又觉得这个男人,胃口又实在坏得要命,什么可口的饭菜在嘴里都是一个味,分不出好坏,激不起食欲,只是为了填饱一下肚皮。为填饱肚皮挑的食物,又何必在乎味道!
说来说去,这样子刻薄分析评价过时的女人,不留丝毫情面,并且细致入微、入木三分,还从来不点到为止的,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一种人——那就是过了时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