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正值初夏,草木初长成,莺啼燕语,身处其间,不免令人全身心都放松下来,又是清晨初露未干之际,嗅在鼻中,更有一种沁入脾肺的心旷神怡。山脚下从不缺味甘而清冽的淙淙溪水,而抬眼穿过小河边的婆娑细柳,便是一座小小的村落,看来也不过是十几户人家。晨鸡未啼,倒是偶尔有一两声细细的犬吠,唤起整座村子沉睡的生气。
“娘哎,我这就得走了,我琢磨着今天进山,多往深处走走,多砍些柴火,顺便挖两棵草药,你的眼睛总得治一治。”
“阿质,你得小心,进了山就不要往深里走了,危险的很呢!娘的这双眼睛从你爹走了以后就这样了,十几年了,能治好早就治好了。可怜娘拖累了你,你要是再出什么事,娘就真的活不成了。儿呀,听娘的话,不要往深里去了,不要去了。”
“没事娘,我都这么大了,还能出什么事?而且呢,这世上不是还有那些老道长、老神仙吗?我们这一辈子没做过糟心事,或许老天爷开眼,能让我们碰着那么一位,你的眼睛不就能立马好了?天还早,你安心歇着吧,我可得走了。”
“哎,你这孩子,就是这么倔,老神仙那是说碰着就碰着的?这都是命!你路上可得小心,千万留神啊。”
“放心吧娘,我这便去了。”随即便听到挑扁担声,开门关门的“吱吱”声,紧接着便从一间低矮的草房中走出一个十七岁少年。
这少年粗眉大眼,鼻直口方,生得身长七尺,腰细而肩宽,背挺而颈直,身上罩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青袍,腰中紧紧地系着一根碎布头拧成的腰带,上头斜插着一把黑黝黝的砍柴斧头。这人姓王名质,家中只有一个瞎眼的老母亲,极为孝顺,历来指着这一片石室山以打柴为生,日常生计仅得温饱。
却说这王质离了家门,径往山上而去。这一片山中王质这几年不知走了几千几百遭,闭着眼睛都能摸出一条路来,因此上,也没费多少力,不到半晌便打了两捆厚实的干柴。
王质眼看离着晌午还有将近两个时辰,也不忙就此回去,四下里看了看,找到几丛高可及人的杂草灌木,将两捆柴火连同扁担都放了进去,一切安置妥帖,便进山林深处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到几株草药,回去好给母亲熬了治眼睛,虽未必有效,但也聊胜于无。
王质边走边想,“我老娘这病十来年了,家里又穷,平时也没有好汤好药养着,想要治好可是难上加难了。只是我这老娘操劳了一辈子,即便是明知治愈无望,我也得试上一试,以尽人子之道。我王质没什么本事,不能趁着年少闯一番事业,让老娘过上几天舒服日子,已经是大大的不孝了,要是在这件事上还不尽心,那就真是枉为人子了。更何况,说不定有万一的指望,老娘能有朝一日名目开眼,我这一番劳心劳力就没有辜负了。”
又想:“我从小就听村里的章大爷讲,一代代老人传下来,说这世间是真有神仙的。这些老神仙活了几千几百岁,身子骨却仍然硬朗的很,脸上也一条褶也没有,白胡子长得老长,伸脚一跺就能腾空而起,一下子就飞过了这好大的一片石室山。章大爷还说,那些神仙本事大着呢,我们费好大劲搬一个大箱子,他们动一动手指头,箱子自己就能飞起来,而且他们想要办什么事,就没有办不成的。要是我能遇到这样一位老神仙就好了……”
山深林茂,清凉幽静,王质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低头看着脚下,有时走到草密处,便蹲下身伸手拨一拨,看能不能从中找到一两味药。
就往日而言,这半天下来,说不得也得寻他个四五味,回去用水给老娘煎服了,虽无大用,但这些草药生长一任自然,都是些天地灵气的精华,吃下去倒也是有益无害。
这是这一日颇有些不顺,往日深山外面就能寻到药,今日到了山林深处,却反而一味药也见不到了,因此心下不由得略感焦躁。
又细细的找了一会,眼看时已近午,心想到老娘还在家里记挂着,还有几团冷饭也等着自己回去拾掇,心想,“实在找不到也就算了,可能今天没什么运气福分,这就回去吧。”
就在王质拍一拍衣服,转身将走时,耳边似乎传来了一阵似有似无的笑声。王质侧耳细听,果然是有一道爽朗的大笑,并非幻觉,心里不由得想,“这深山老林之中,就连我这个打柴人也不能常常来到,怎么会有人发笑?难不成不是人,而是什么山精野怪?”
想到这里,额上不由得渗出几滴冷汗,有心要夺路而走,但转念又一想,“听那人的笑声,颇为苍老,而且爽朗畅快,不想传言中阴惨惨的令人身上发毛。更何况现在时近正午,青天白日的,就算是妖怪,又怕他怎地?我倒要去见识见识。”好奇心下,王质便壮起了胆子,蹑起手脚,往笑声来处转去。
不多时转过一道山梁,笑声越加清晰可闻,只是这时听来,已经不是一人独笑,而是两人同乐,听声音都是年岁颇大的老叟。又听到两人言语,一人道:
“罢罢罢,我是江郎才尽了。看来你还意犹未尽,来来来,我且听你作歌一首。”二人相比,这一道声音听来更加苍老沉稳。
“哈哈,既然如此,那我就献丑了——”这道声音却是更加洪亮爽朗了,想来先前王质所闻笑声,便是他所发了。
那第二人接着道:“我这阕歌,名字叫做‘山中隐高士,世间纷争多’,你且听来——
“流水淙淙,
手谈几何,
抛却红尘怅忘我,
清风徐徐日色薄,
几多机缘巧合。
竹林高卧,
对月长歌,
空由光阴任蹉跎,
这便是了道的因果?
金宝珠玉,
只向着长生琢磨,
任他万载岁月也只是苟活。
举世浑浊,
争竞起一番风云烈烈,
厮杀恶!
噫,
熙熙攘攘,
利来利往,
不待天明一觉醒,
梦里岁月多。
折磨!
再看流水,
只余残花,
满地飘落,
且不如说声——
说声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