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一日
我念,她写。红本子的中文课本:
“第十课:谁都喜欢买东西,可是买了东西不一定用。男人买东西的时候常常想:我为什么要买?真有用吗?什么时候用呢?可是女人买东西,不想这些。”
“噢喔,常常的常,我又忘了怎么写。”蜜糖拿着小橡皮擦子,擦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又写下去。
那块橡皮擦做成小木屐的模样,可爱极了。现在的文具做得多么细巧讲究,就是买来不用,不也是一种享受?
“做男人真辛苦。买样东西还想东想西,太累了。”我说。
“真是的。下文呢?”
继续念,继续写:
“有一回,我太太用六万五千块钱买了一栋房子。很大,房间很多,可是没有人住。我问她为什么要买?她说:因为那房子很贵,别人不能买,我不买,谁买?又有一回,她买了很多信纸,说:这信纸是法国来的,所以我得买。
“又有一回,她买了一支新笔,我问她:你不是已经有很多笔了吗?为什么又买一支?她说:这笔是新出来的,别人都没有,所以我要买一支。后来她又买了手表,说:谁都有一个,所以我也不能不有一个。”
写完了,蜜糖问:
“我可不可以自己在课文后头加一句评语?”
我说:“只要你能用中文写,再好没有。”
她写道:
“这位太太真聪明。”
我大笑。我们的中文课因为这一笑就提早结束了。原来说定的是这个暑假我们每天要花两个钟头来搞中文。我不甚严格,她亦不甚用功,因为我们是“两个聪明的女人”。
于是,我们俩各提一只午餐纸袋,出发到奥克兰的博物馆去了。
在我,有吃有喝,有阳光晴爽的天气而又不必上班,就很“假日”心情了。而我那聪明的小女儿,她是“痛恨”天天在家吃饭的,暑假如果不像暑假,天天倒要学这额外的中文,不知道活着还会有什么意思?总之,我们俩出门的时候,都觉得很快乐。
运气并不算顶好。博物馆里自然生物部和历史部都关闭着,正在重新整修。我们只好在已经去了N次的美术部逛逛。好在人很少,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指手画脚,且不必噤声——喝汤不能出声也罢,赞叹不能出声,好似不会游泳的人淹到水里不能呼吸一样——女儿说。
我们把我们熟悉的“朋友”都一一拜访了:
大理石的希腊女神像,因为翅膀长在脚跟上,所以我们才相识的。
有几块破木板钉成的墙,上面曾贴过标语、写过脏话、涂过油污且有火烧过的痕迹,这件“拼凑”题目是:“玛莉不能明白为什么它总被人忽视,它的个性不是饱受虐待,历经沧桑才造成的吗……?”
古典的人像、美丽的风景、圣经的故事,我们对待它们像对待长辈,总是礼貌地匆匆招呼过去。
红衣的Page- boy,因为没鼻没嘴只有一双深陷的黑沉沉大眼,所以我们知道他的悲郁。
五毛九分钱的一只牛皮纸袋,活生生在画上,既是立体的又成了平面。
颜色疯狂的,天变红、嘴变绿,一条粉红小蛇出现在裸体女人的森林梦当中,我们说:大概是野兽派。
立体派,我们猜:大概是有很多几何图形的印象派。
达达主义,从来没要讨人喜欢的样子,所以我们也不必喜欢。
超现实,看得太累人。牛头马面都出来了,好像要我们由生物学出发,再走到宗教神学里去。不是画,是一部十万字的小说印在本来只容得下一千字的同一页纸上。
我们最喜欢的当然是抽象画。不是喜欢看它们,而是为了玩我们打分数的游戏。我曾经想读通一册很厚的关于如何赏画的书籍,可是始终没能入门。如今放弃多时,只学到了这个游戏——我时常把画分成四部分来打分数:
Expression,Perception,Structure以及Fantasy。
蜜糖走到一幅题为“爱在意大利”的画前,问我:
“妈妈你给它几分;我想知道。”
“不及格。”我说。
“哼,我给它的也是F。”她说。
“真不妙,我的鉴赏力竟跟你一样。”我嘴里这么说,心上却想:愚笨的母亲有福了,只有她才能时时尝到自己的孩子比自己聪明的那种快慰滋味。
后来,我们饿了。精神上的食粮竟可以与肉体完全不相关联。我们在博物馆的后花园里选了一处绿荫,席地而食,有几只小雀也来跟我们共餐。
一边吃着三明治,我一面想起一个问题来:
“如果你有一张蓝布雷的画和一只小猫,失火了,你会先抢救哪一样?”
她毫不考虑地说:“小猫。”
“可是猫是会死的,甚至要离家出走。而那张画,却是不朽的艺术呢。你再想想,还是选择猫吗?”
“当然,当然。”她频频点头。
“我真笨,不应当问。原先这个问题好像是哲学家用来辩论艺术与生命哪一个比较重要。你这么爱猫,当然不用说一定是选猫的。”我说。
“那么,你呢?你难道选择那张画吗?”她似乎很奇怪世上怎会有这等问题存在。
“我当然也跟你一样。没有生命,哪儿还有艺术,对不对?不过,没有艺术的生命又如何呢……”
正说着,树上下来了一只松鼠,直立着身子,两前肢端举在胸前,似乎随时准备捡食我们递给它的东西,一副毫不怕人的模样。蜜糖急忙撕下一角面包送了过去。她穿着一身小紫花的衣裙,绿树,栗黄色松鼠,还有栀子花香,红色喇叭花的爬墙植物,我们哪里是在博物馆的院子里,我们不是在图画里吗?这美丽的人间!一切崇高的东西都等等再说吧。
蜜糖提议去餐厅吃冰淇淋。我说:
“对啦。你不是也有零用钱吗?你请客吧!”
她说:“冰淇淋也许太贵,棒冰我可以请啊。”
我忽然发了童心。把午餐垃圾揉成一团,指着垃圾箱说:
“这样好了。如果我能够把这包垃圾投进垃圾箱里,你请。如果没投中,我请。好不好?”
“好啊,好啊。”她兴奋得很。
瞄准,投篮。进去了。居然投进去了。运气真好。
运气真好。拿着那支两毛五分钱的橘子棒冰,坐在那素雅的艺术餐厅里,我们的快乐因为这偶然得来的运气,变得加倍了。别人或许正吃着五块钱的午饭呢,而我们这五毛钱的棒冰,滴滴都是甜的。
回家的路上,女儿说:
“今天好像是完美的一天。”
我的心,为着她给“完美”所作的诠释,充满了幸福,充满了实实在在的幸福。
会唱歌的叶子
演讲完毕,颁奖开始。
小说组:第三名,不是她。鼓掌。
第二名,也不是她。我的心快要从胸腔里头跳出来,鼓掌,鼓掌……
第一名——唐密。
坐在我身边的她,霍然站起身来,走上台去。嘴巴笑咧开来,牙齿上矫正牙形的铁丝再也遮掩不住。果真是她?果真是她?
那个穿着白长裤红黄蓝三色T恤的中国女孩,是我的小蜜糖吗?她什么时候由娃娃变成少女了呢?全场的掌声,我温热的激动的泪水险些儿夺眶而出。
她拿着她得的一张支票和两个一大一小的勋章——一个上面写着“年轻作家——第一名”,一个写着“亚当初中——作家”——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入座。我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一下:“真为你骄傲呀。”
是的,我是多么的骄傲,却又多么无端地哀伤起来。好像我们平日死水一般的爱情,是不宜激荡的,一激荡就会有泪。我想起昨天特意送给她的一本书——《奉献树》(The Giving Tree)。
早在一个月前她的那篇六百字小故事:“蓝色水钻”进入决赛的时候,我就在打算给她买一样有意义的纪念品。一开始,她挺有自信地说:“我想我得前三名没问题。”我说:“可别这么想。不然,希望太高失望会太重。”她耸耸肩膀,很不以这样一个会浇冷水的妈妈为然。我觉得非常惭愧,决定自己先给她一个奖。
我一开始想到送给她的是一套衣裙,可是她近来抽条,瘦长起来,蹿得像竹子,衣服不能跟着长,不久就要无用。何况,她平日对衣着无心,就是参加颁奖典礼那天也穿着牛仔裤就走。我说:“要不要换件裙子?”她说:“我才不要穿得太讲究呢!要是没有得奖,多狼狈!”最后也只折中换了条白长裤。
吃的穿的都不再考虑了之后,有一天,我逛书店,猛一看到这本儿童书——《奉献树》——我即刻买下。
这本书,我还记得大女儿小时候,我由图书馆借来念给她听过。
有一棵树,爱上了一个孩子。每天,孩子来摘它的叶子、吃它的果子、爬在枝条间荡来荡去。累了,还在树荫下睡觉。孩子也爱这树,树——它很快乐。
可是孩子长大了,树孤独了。孩子要钱买东西,树说:“我没有钱给你,可是你可以把我树上的果子全摘了去卖钱。”孩子要有房子、有自己的家,树说:“我不能给你房子,可是你可以砍下我的枝干去盖房子。”不久,孩子快要老了,他想起远方,他要一艘船好去远方游历,树说:“砍下我的身子吧,它可以做船。”
很久以后,孩子回来了,他已经很老。
树说:“对不起,孩子。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给你了。”
老人说:“我已不再需要什么。我太累了,只想有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休息。”
树说:“一株枯树桩子,正好可以给人坐下休息。来吧,坐下休息吧,我的孩子。”
老人坐了下来,树——它很快乐。
我把这本书送给蜜糖的时候,知道她一心要当作家,可是整天都看的是侦探小说,便说:
“要当作家,就写这样子的好书。如果是要写侦探小说,就不必了。”
她接过书去,迫不及待地看完。
“凄凉的故事嘛!这小孩好自私哟。”
大女儿一听,顺手接过去翻看:
“啊,我记得小时候妈念给我们听过,对不对?对不对?”停了一会儿,她很认真地对妹妹说:
“我想,我知道妈妈的意思了。她愿意做那棵树。”
哪一位母亲不是心甘情愿做那样子的一棵奉献树?
但是,我仔细想想。我能做到那样“伟大”的地步吗?只剩下枯枝残干的时候,我能不悲哀不自怜吗?蜜糖说得对,这是一个凄凉的故事。每一个人生都是一个凄凉的故事,我不便这样告诉她们,我只提及另外一本“我们的”书。
那本所谓“我们的”书,是大女儿的“珍藏”——上面涂满了蜡笔、铅笔、圆珠笔的抽象画,连封面也看不清楚了。反正是她们姐妹俩共有过的第一本书。不久前我们三人合力整理地下室一堆乱七八糟的旧书,我准备扔掉它,大女儿“抢救”回来:“怎么可以丢掉?这是‘我们的’书呀。”
那书上说的是一个喜欢音乐的墨西哥孩子,因为家里穷,买不起乐器,可是他真喜欢唱歌。后来,城里要赶集,有个音乐比赛大会,孩子真想参加。
可是他知道家里很穷,不愿意开口要父母买笛或买喇叭,他很难过。有一天,他在田里遇见一位老农夫。老农夫问他为什么闷闷不乐,他说出他的苦衷。老人笑着说:
“只要你心中有歌,就是树叶也是可以当成乐器的。”
他顺手摘了一片树叶,放在两唇之间就吹奏起来。孩子高兴得跳起来:
“啊,会唱歌的叶子,会唱歌的叶子。”
当然,那孩子后来在音乐会上得到了一个特别奖。
我想说的,孩子们,我想说的是:尽管世上有很多我们买不起的东西,有时候也包括爱情,然而,在我的树上永远会有那样会唱歌的叶子。你们来,来摘去吧,我的叶、我的心、我的生命……
——为一九八四年母亲节而写。因为今年的母亲节,我发现了一层新的意义:它不只是下孝的,亦可以是上慈的。
瞎子·孩子与狗
小乔放学回来,神色沮丧。我手上沾着面粉,给她开门,门把上都留下细白细白的粉渣。她也不理我,也不脱鞋,径直走到自己的房里去。
我回到厨房,一面在水槽上拍净两手的面粉,一面朝着她的房间喊:
“陈阿姨给了我一张新食谱,要不要来帮我忙?”
她悄悄地走出来,两只大眼已经开始“水灾”起来。我轻声道:
“怎么搞的?”
她还是不说话,坐到厨房地板上解她的鞋带,一面甩袖子抹眼泪。白球鞋系着一条印满她英文名字的虹彩鞋带,那还是用她第一次赚来的钱自己买的。
“要是功课考坏了也没有关系嘛,反正申请大学从九年级的成绩算起。你现在八年级,管他呢。爸爸不高兴,顶多噜苏你几天,你只要有听没有见就行了。”
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因为疼怜儿女,不惜出卖丈夫。
小乔摇摇头,拎起脱下的鞋往客厅走道的鞋柜走去,我听见她扔鞋进柜里的声音和她的回答:
“我今天在地铁车站看到了老黄毛。”
我听她声音已经正常,便放心继续揉起面团。
“它跟胡里欧太太都好吧!”我说。
小乔在餐桌旁边,很不开心地坐下来,一张小脸撑在两只手掌上。
“胡里欧太太有个小宝宝啦。她在车站等车,胸口前挂了个印第安人的布袋,里头有个白胖宝宝,又流口水又乱抓胡里欧太太的头发。
“老黄毛一见我,又兴奋又想叫又忍着不敢放肆。它陡地一下子站起来又赶忙坐下去,呜呜地跟我打招呼。胡里欧太太踢了它一脚。
“我说:胡里欧太太,是我,乔,在盲人狗训练中心当小老师的。她听见是我就笑了,不好意思的样子。她说老黄毛还是很乖,就是自从她有了宝宝以后,也不知道是老黄毛懒了还是宝宝太烦了,总觉得老黄毛像是没有以前灵了。她又诅咒上帝,连她那百分之零点几的视力也不给,现在她真的瞎了。
“后来,他们的车来了。我搂着老黄毛亲了一下,跟它说:你去吧。它站起来,牵着背了宝宝的胡里欧太太走进车厢。胡里欧太太在盲人座上坐下来就抽紧皮带,在手上绕了几圈,把老黄毛勒紧在她脚边。
“胡里欧的宝宝真是讨厌啊。她小脚从婴儿袋里伸出来,刚好可以碰到老黄毛的头,她老踢着老黄毛玩儿。
“老黄毛乖乖在盲人座边坐着,拿眼睛紧紧盯着我……门关起来,车开走了。妈妈,老黄毛的眼睛好亮、好亮。好像在哭。它好好啊……那么勇敢的样子,好……好懂事啊。”
两行热泪沿着小乔的面颊流下来。顾不了手脏,我把她拥进怀里。
三年前,我带小乔参加过一次“保护动物协会”的“狗友俱乐部”聚会。我们自己并没有养狗,住在寄人篱下的公寓里,万事要看房东的脸色,连怀孕都不敢呢,何况养狗。可是因为小乔的中国同学小玉母女相邀,我们也不便拒绝,便一起同往。
聚会里,我们认识了盲人狗训练中心的狄克威博士。不知道为什么,狄博士特别欣赏小乔,说看得出来她是个有耐心、负责任的小孩,并且她处在那么多别人的“爱狗”之间,一副“大公无私”状,甚是“天才”,正是他的训练中心所需要的那种“小老师”。
不久,小乔便与狄博士签了合约,受聘于狗学校,每天放学去工作两小时,每小时工资五元。我亦在一张“未满十八岁小孩”的工作同意书上签了名,做起小乔义不容辞且无工资的接送司机来。
还记得跟小乔去“狗监牢”选狗的景况。
狗监牢关着许多街上抓来没有牌照的野狗或者遭人遗弃的狗。几乎每天都有人悄悄在狗监门口弃置些刚出生的小狗,不然就是狗医院打电话来怨诉,把主人不肯付诊费而医院供养不起的狗,送狗监收容。狗儿们,三三两两被关在一格格铁丝网的笼子里。笼子门口分别挂着狗儿进牢的日期。为免狗满之患,据说每隔一星期就得提一批“囚犯”“安乐死”。
我们去的时候,狗警正在给一篮小狗编号。三只黑白花的小狗儿刚刚塞满那只竹藤编篮,篮里还垫着一块红色花巾,可见狗主丢弃时亦有不舍之情。狗篮子上系着一封短笺:
希望你们为这三只可爱的小狗找到好家。我们在狗妈妈与小狗之间所作的抉择是这样的不得已,使我们明白“人道”是多么动听却又是多么难于实行的事。
狗警摇了摇头,不知是自语还是对我们说:
“世间多的是不负责任的爱呢!”
小乔正想伸手去抚爱小狗,狗警立时拦阻:
“别碰。一碰生爱,等你走出这里大门的时候会不好受。狄博士要我给你们推荐一只两岁左右的土狗,学习力强,心地又厚,容易训练。”
他领我们到最后一间狗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