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美国来之前,说实话,对蜘蛛完全没有好感。它是一种懒散与不洁的象征,因为我们一般的观念总是觉得屋子里久不打扫,蜘蛛才结得成网。头一次读这本书,是女儿写读书报告的时候,看她感动得眼睛红红的,我也好奇地拿来看看。夏绿蒂说:“我并不是完全喜欢吃苍蝇和虫子,但是生来就是这样。蜘蛛总要有个生存的方式,刚好我是个会做网子的能手,我就吃那自投罗网的虫子啦……要是没有我,世界上苍蝇和蚊子简直不知道会多得成个什么样子呢!”从此我才对蜘蛛刮目相看。
结网仿佛是本能,正如作家用文字捕捉创意。为什么要写?为什么会写成这样?有时候真是难以解释。在怀特眼中,猪都可以跟蜘蛛做了知心朋友呢,除了写作上,谁能这么胡说八道呢?夏绿蒂吐丝织字,怀特用写作完成了我们这如蜘蛛般渺小而短暂的一生。华侨们的写作,其实要比一般人多出一种更深层点儿的意义:因为这是除了金钱与声名之外,可以跟自己的“根”相连的唯一工具。可惜的是,能够叶落归根的并不多。
写作的乐趣
美国电视上有个喜剧节目,男主角开了一家旅馆,但一心想当作家,又苦于没什么才气,结果写了几本“HowTo”的书——就是教人家如何修理门窗啦、如何做家具啦之类的书。除了他太太,没人当他“正式”的作家看待。每当别人问起他的职业来,他又偏偏不提旅馆而总是小声答道:“写作。”那种既自卑又自豪的心情,常常变成笑料。可是对我而言,笑声中却别有滋味,所以特别喜欢那个节目。
为什么旅馆老板偏偏不安于赚钱,想当什么作家?为什么写作这么辛苦,却还有人千方百计想写出书来?可见,写作是受尊敬的,是有极大的吸引力的吧。但是,我也禁不住常想到田纳西·威廉斯说过的:“一切持续的写作,绝不会是为了可以沉湎的虚荣,而是坚守自尊——一种坚强与光荣存在的要素——生之意志。”
短暂的写作者,很可能受写作吸引的是那表面的虚荣,但持续的写作者,天知道,他要付出何等的“生之意志”——超越苦或乐,超越报酬,超越后悔,甚至,我想也要超越别人对他的尊敬……真的,最后支持着他的只剩下自尊了。不过,在那些喜剧观众的笑声中,哲学的层次实在扫兴。
最近读到台湾中研院院士李亦园先生的短文《母亲的骄傲》。说到他到香港跟分别了近四十年的母亲团聚,有一天他们在银行窗口兑换旅行支票,母亲和太太排在他前头,那位行员态度很不友善,又要查证件,又说台湾有假支票什么的,啰啰唆唆。可是等他上阵,行员一看他的护照,立刻换了笑脸说道:“啊,怎么不早说?”然后又对他母亲说:“老太太,我读过你儿子的书。他是学者啊!”……不用我说,你也能猜到那做母亲的心中有多骄傲了。
这使我想到我从前写作时,我的父亲本来很不高兴的,因为我念的是医学院,功课挺重,他生怕我因为写作而毕不了业。可是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竟满脸笑容地对我说:“以后你要写就写吧!想不到你胡写乱涂的,居然也搞出了点名堂来了。”原来,他去办户口誊本时,也遇到了如李亦园先生在香港时一样的遭遇。户政事务所的人,一看到我的名字列在他的小女项下,顿时客气起来,还说是我的忠实读者呢。
那个时代,文艺作家比学术作家“大众化”得多(不像现在,文学已缩水成为小众文化),当作家的虚荣也大多了。名与利,虽然不是很好的目标,却是很实在的动机。在所有出名的行列里,写作者尤其受到尊敬。外在的尊敬,也许可以是一种虚荣,但自尊却不是的,它将成为纯粹的生之意志。
写作的乐趣,我以为有两个阶段:其一是受尊敬,其二是自尊。当你由第一个阶段进入第二阶段,你才能心安理得地说:“我是个作家。”写作,真正的乐趣,我想就在寻找这个可以不卑不亢地说一声“我是作家”时机的来临。
牛年贺牛
久不摸电脑,功力大退。整理书房时,又理出了一叠稿纸,忽觉眼熟,有种返璞归真的冲动。鼠年即将过去,电脑却绝对是过不去的了。稿纸和笔,顺应着“牛步”,愈走愈寂寞,愈走愈知“老之将至”,我忍不住重拾珠笔,在格子与格子之间填上“又是一年”的心声。
世纪末的浮华,已经泛到了杯缘,在颠覆与解构之间,我们究竟有没有学会一饮而尽的洒脱?我们究竟有没有继续等待棒喝与顿悟的耐心?想起新年想起牛。
大红的福字旁边,左是“万事胜意”,右是“龙马精神”。一见它们,就想及“华侨文化”。胜意,是不是胜利呢?龙马,是不是牛马呢?总之,乡愁中的年关,常使我想到踟蹰街头的醉汉,东倒西歪,语意迷糊中思想起的从前……牛龙一家,不必讲究了。
龙,在还没有跳进人类的想象之前很久很久,牛就早已在原始人的岩壁与化石上一再出现了。被尊崇过,被奴化过,经历了何止五千年的驯服,才到今日的地位。然而,牛的固执、牛的慢条斯理、牛的蛮性,哪一样是跟得上今日这个时代的呢?它却以不变应万变的姿态,大大征服了我们的口味。
我们用电脑控制它们的饲料,检验它们形体的变化,厚薄鲜嫩随心所欲……偏偏它还会“突变”:来了个“疯牛症”。
一九九六年,牛总算大翻其身。疯牛不在牛疯,而是吃肉吃疯了的人疯。我们终于也看见了这沉默了几千年的牛,用它那深沉的无言,给我们以教训起来。那驯不了的原始的素质——使我想及“灵魂”。
原始人点着蜡烛,暗黑的穴里,摸索着,在岩壁上画下人间的第一头牛,怀着敬神一般的心情。在此岁末,以那几乎同样的心情,我也用文字来画,企图画下一个心灵流动的夜晚——“生生不息”。我懂得了,由古至今,灵性是从来不会在黑暗中消失的。
春日为谁
素描“丰富”
难得出门没有开车,走出地铁,被一棵行道树突伸的枝丫钩住了头发。我一摸,发上掉下来一丝丝红线似的花蕊。
好细呀,水质的红丝线。
我回头一看,路边一排全是瓶刷树,倒挂着许多瓶刷似的红花。远看并不美,硬黑的叶子,纷乱的红,从来不知道那花原来是这般纤柔细致。
忍不住走回去,摘下几枝。我很想画它,画这邂逅的因缘,画这发上一丝丝红的惊艳。
枝上不停跑下来几只黑色的蚂蚁。我一边画,一边跟爬到纸上的蚂蚁奋战。拂了又来,拂了又来。写生,时时有意想不到的趣味。这蚂蚁便是我的画外之乐。
过了几天,庄因在那画上题字。题的是:梨花一枝春带雨。
庄妻美丽说:“这又不是梨花。”
“不是才好,是美丽的错误,更好。”
一张清简的素描,因此而丰富了,不在画里而在画外。
门口一棵瓶刷树
平凡得好像不存在
透过我的素描之爱
仿佛才有了生命
我得出了一个奇怪的逻辑:
我是工具,它是题材
爱,才是一切
每个人生,不都像一张张简单的画吗?也许,真理不在画里,而在画外,所以,我们遍寻不得。
春天有多大年纪?黑夜也不止四十岁了。而我们还在抱怨:生活不够丰富……
惜春
邻居家一株木兰树,正对着我饭厅的窗口。每年春天,它未叶先花,瘦骨之枝,托着的却是朵朵紫莲——肥厚的打了蜡似的莲花瓣,外紫内白,比起争春的桃李,它其实更有可观。
一般的春花要多要盛才好看,木兰每一朵却都各自是一个莲的世界,所以又叫木莲,有人叫郁金香树。莲、荷、郁金香是有几分相似的,大方厚实,注满阳光与快乐的样子。木兰的美,仿佛美在那卓尔不群的风骨。
惜春最怕花开早,它偏偏每年最早向我报春,我画它,每一笔都是感激。它替春天敷彩添色,不怕早谢,我惜春,只叹好日子总是过得太快。西谚说:
“老人不谈未来多谈回忆,因无未来可言;年轻人多谈未来而少回忆,因无过去可忆。”
然而,每个春天都像继往开来,充满过去又充满将来——百花再生靠春的持续;人的持续,靠过去的累积与新的诞生——化作春泥更护花,春花一心一意崇拜着太阳,而我开始懂得泥土底下最深、最净化的爱情。
跳豆的秘密
小时候听说世界上有一种自己会跳的豆子,叫做“魔豆”,觉得神奇极了。后来知道是因为有一种昆虫在植物的花上下卵,等结果子的时候虫卵被包在里头,虫卵孵成小虫了就在里头乱跳起来。小小魔豆的神秘性,似乎顿然消失了。不过,就跟看魔术表演里的“活锯美人”一样,纵然你知道那是假的,可是,你就是不能明白如何的假法。魔术师是不会告诉你谜底的,除非你自己也去当魔术师。
好在科学它不必隐私。最近我读到一篇报告是专讲“墨西哥跳豆”的。魔豆的谜底,尽于其中。写之,以“飨”同好(跳豆,不是豆,也非种子,就是没有小虫在里边,也不是能吃的)。
跳豆,是植物和动物奇妙的“结合”,可是,它们并不是共生,而是动物在占植物的便宜。这植物是美国和墨西哥边界上沙漠地带一种耐旱的绿色灌木,要不是有跳豆,它也显不了眼出不了名就是了,所以,它大概吃亏也不甚大。
和这种植物同一类的植物里头,最有名的是圣诞红。它们的花没有花瓣,茎叶又多乳白色汁。圣诞红还有叶子变色权充花瓣供人观赏,这种植物却老老实实,就是开了花,一般人打它身边走过也不会觉得。偏还有一种飞蛾与之“缠绵”,实在有趣。并且,这植物是有毒的。它的牛奶状树汁,从前印第安人用来涂在箭头上捕兽或投入水中捕鱼。人要是不小心吃了,会肠胃剧痛,树汁若抹上了眼皮,眼睛会立刻红肿疼痛。西班牙人还传说在这树丛底下睡觉,醒来就成瞎子。而这植物的果子就是那寄生其内的一种飞蛾的幼虫的“家”。而那果子里的种子就是它的食物。
飞蛾产卵在正要结果的花上,等果子结成时,卵就包在里头了,经沙漠上的阳光一晒,卵变成了幼虫。等幼虫慢条斯理地吃着里头现成的种子渐渐发起福来,胖胖地几乎塞满了果子的时候,有一天,果子忽然落了地。你知道,盛夏的沙漠,阳光炙热的程度是难以想象的残酷。那躲在里边的小胖子此时也差不多成熟到可以“蜕变”的阶段了,于是,它一面赶忙吐丝作茧,一面用脚扯住自己的一根丝猛力屈伸着身子务使“豆”子能跳起来,跳来跳去的才好找着阴凉的地方以免晒死(所以把跳豆放到太阳底下或热一点的地方,它会跳得厉害些)。
我们看着跳豆的时候,只觉得好玩,殊不知那里头却正上演着“春蚕到死丝方尽”。然而,这倒不是悲剧,因为跳豆不跳的时候就表示幼虫的茧已经完成了,等待“复活”的时间可以长达数月,那静悄悄的蛹总要在你已经忘了它的时候好以崭新的姿态出现。“蛹之生”的确不是悲剧,真正的悲剧是当那只飞蛾破蛹而出的时候,却发现是在观光客们的家里或者什么非沙漠地带的陌生地方。它得飞来飞去找到它那世世代代与之缠绵不休的特有植物才行,否则,它的生命便是真正的“完结”了。
“活锯美人”是人为的秘密,或许一揭晓了就不稀奇。“跳豆的秘密”却是自然界里一种生命的秘密。它的谜底,不仅没有娱乐性,反叫我心里升起无限的怜惜。
清孤不等闲——甲骨文与嬉皮以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