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合漳村处在清漳河和浊漳河的汇流处。两支激流在村东相遇,清浊合流,向东奔腾而下,注入卫河,是天门大会根据地北边的重要防线。经过两天的沿河察看,韩欲明深深感到了加强这一带防守的重要性,因而对于冯贵德说的造拉雷的事特别赞赏。今天,韩欲明看过会队操演,就要返回了,冯贵德和崔秀山特意叫厨子把午饭弄好点,做了几个菜为他们饯行,并一再互相鼓励,尽快把天门大会这一片江山治理得坚不可摧。
正当大家谈笑风生之时,韩欲明突然脸色一沉,哀叹起来:“唉!可惜武团师受了误伤。若是他也能同咱们来相看一番这大好山势,该有多好。唉,倘或日后有了大战……”说着,眼里就溢满了泪花。
大家见韩欲明突然悲切地思念起了路欲启,也都兴致索然,低头沉默了。
“唉,武团师受了重伤,真是咱们一大损失呀。”沉默了片刻,杨介人说,“已有好些日子没有去看他啦,想来伤情已该大有好转了。既然大家都很想念他,我们不妨绕道去探望探望。”
“中,咱们看看去。”韩欲明动情地点了下头,非常赞同地说,“今日黑夜就落脚小庄村,好生给他宽宽心。咱们这就抓紧赶路吧。”
夕阳的余晖把小庄修女院装扮得幽深庄雅,加之那特殊气味的浸染,使这慈善而神秘的地方平添了宜人的温馨。
然而,住在这里的路欲启却焦心得要发疯。他常常独自徘徊在教堂后边的僻静处,从衣袋里掏出医生给他截下来的三根半干得硬巴巴的手指头,痛心地端详一番,然后轻轻摩挲一下缠着绷带的脸,就捶胸顿足地低声痛哭起来。他痛恨自己做事粗心大意,埋怨上神无辜降罪于他。可是,这有啥用呢?如今的右手只留下一根大拇指和半根二拇指了,而且那二拇指的断口和稀烂的手背还在渗血。尽管一天三次吞着止疼的洋药片儿,但有时还是疼得他浑身发抖。他玩了十几年枪,他在马教官指拨下第一个学会了甩手掷弹,他每次征战都冲杀在最前头,不知有多少炮子儿从他的前后左右、头上脚下飞射过去,都未能毁坏他的“金刚”之身。可是,在平平和和、欢欢快快的日子里,却自己崩坏了自己!这是为啥来着?唉!一个被人夸做“小赵云”的英俊后生,往后就成了男人们耻笑、女人们厌恶的骨朵手、疤拉脸了!就成了不能耍枪的废物了!他曾几次想在这僻静处,往树杈上搭条绑腿带了却性命,但一想到凤子,他就踌躇了。就是死,也应见上最后一面啊!凤子,你在哪里呀?
来到修女院已有半月光景了,巧英她们四个妞儿常轮替着来为他换药送水,惟独没见韩欲凤。他曾多次向她们询问凤子哪里去了,可她们都说不知道。他觉得十分蹊跷,修女院有多大地方?难道你凤子就没听说过天门大会的武团师来这儿治大伤吗?不,绝不会是这样的。一定是她知道了自己和凰子的事,伤了心了。心直口快的凰子连个屁也憋不住的,难免不悄悄向她姐姐嘟嚷那回事儿。可是,那也不值得跟俺记这么大仇啊!你可以当面问问俺到底是咋回事呀,说透了不就明白了吗?你为啥就一头钻进闷葫芦连气也不吭了呢?唉,要是像凰子那样,直来直去,有啥说啥,该有多好!
“啪啦啦”!一只碧黑的长尾巴鸟儿飞到树头,准备归巢了。路欲启下意识地望着那只修长美丽的鸟儿,眼睛蓦然一亮,面前突然闪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几乎每天晚上有事没事都要来查一次病房的修女不是很像凤子吗?那裹在大黑袍中的秀溜的身段,那一双微微向里勾着的脚,多熟悉呀。尽管脸上蒙着大白“罩子”,但那两只深邃的丹凤眼,那两道细长齐楚的柳叶儿眉……啊,还有,还有……
夜幕降临了,路欲启心情恍惚地狠狠踢踏着地下的石子草叶,又踅转了好一阵,才怏怏地回到住处。
他住的是一个特意安排的小单间,在煤油罩子灯的灯光下,他又一次掏出那三根半手指头,痛惜地端详了起来。这是他特意叫郎中为他洗净攒下来的——父母的精血——长在自己身上的物件儿,绝不能扔掉的。他把它们晾在窗台上,直到干成花生果儿模样,才装进衣袋里。他要把这干指头装到死,随同他的尸首一并进入棺材里。
教堂那边传来了咿咿呀呀的诵经声,在晚间显得格外清晰:
“…伏望全能者天主,矜怜我等,赦我等罪,导引我等至于常生。亚孟……”
突然,屋门被推开了。随即一个黑影闪了进来。路欲启见还是每天晚上来查房的那个身穿黑袍、头披黑纱的修女,便没大在意。及至那修女来到他的跟前,面向他摘掉了大白口罩,他才激动地叫了声“凤子!”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先启哥,俺亏心啦。”韩欲凤毫不拘谨地走到路欲启的床边,细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定定地望着他裹着绷带的脸,颤声说道:“俺一直没在你面前露脸出声儿,是,是……”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凤子,俺,俺天天想着能见到你,可是……”路欲启也哽咽了。
两人静静地呆立着,哽咽着,误会也好,嫉恨也好,同情也好,怜悯也好,此时此刻,都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无言的激动成了双方都能领会的最好的感情交流。
“先启哥,你过来。”韩欲凤突然一抹眼泪,靠立到木床边,大胆地把路欲启拉到自己身前,侃快地说:“俺当了修女啦。不过……”她脸上倏然泛起红晕,使劲闭上好看的丹凤眼,不安地喘息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变粗了,“俺,俺把身子给了你吧!”
“啊?”路欲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惊失色地问:“你……你这是咋啦?”
“咋也没咋。”韩欲凤紧紧抓住路欲启的左手,用劲拽着他贴近自己的胸脯,平静地说,“俺瞧你这一辈子成不上家啦。”
“是,是呀。俺……俺成了骨朵儿手,疤拉脸啦;是无用的丑八怪呀。可你……”
“就为这,俺才把脸皮儿撕下……”韩欲凤急促地喘着气,用双臂猛地抱住了路欲启。
“哎,不不,不敢。”路欲启的心怦怦乱跳起来,“你入了修女院啦。修女不是修身的吗?咋能……”
“哼!啥修不修的。你别管这事儿。先启哥,你快点儿吧。趁她们正在念‘晚课’……”
“…”路欲启心中又是打冷战,又是翻热浪。他的身子麻木了,任凭韩欲凤这样那样地摆布、引导……
这时,教堂里修女们的诵经声越加清朗动听:“天皇后喜乐,亚肋路亚。盖尔攸孕者,亚肋路亚……”
韩欲凤满含着幸福的泪水,把路欲启和自己的衣衫整理好,将黑纱捂在头上,正欲离去,外边不远处突然传来了黑妞的喊声:“先启哥!你猜谁们来啦?”她惊得心头一炸,慌忙向路欲启使了个复杂的眼色,匆匆出门走了。
韩欲凤前脚刚刚出门,黑妞就喜冲冲地领着一伙人走了进来,路欲启借着灯光,一眼就看清了。他紧忙迎前一步,语音颤颤地一一拱手道:
“呀?根子哥!杨先生!刘先生!啊,还有冯大哥崔大哥!天这来晚啦,你们这是……”
“哈,从西边山上和冯大哥那儿勘查回来,大家都想来瞅瞅你。”韩欲明关切地紧盯着路欲启的脸,说,“香坛里少了你,就像少了老大的神气儿。伤好得咋样儿了?”
“唉!好是好多啦,就是……郎中还不让俺回去。”路欲启忍着心中的悲痛,强作笑容地指着床铺和地下的凳子,让道,“快都坐下——就这样随高就低的坐下,给俺叨叙叨叙大势吧,俺闷得慌哩。”又对黑妞说,“快去找一壶熬水和几个碗来,叫哥们打打渴。”
“好,咱们都坐下,边歇边聊吧。”杨介人招呼大家坐下,正要向路欲启讲说这次上山勘查军事要地的情况,不料,韩欲立突然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一进门就喊:
“叔!你叫俺找得好苦啊。”
“咋?出了啥事啦?”韩欲明惊愕地问。众人也忽地站起身来,惶惑地盯着韩欲立。
“前日个高先生打电话说,冯玉祥派人进城找你啦。”韩欲立缓了口气,急急地说,“俺一路快马加鞭到猴山凹找你,官全叔说你去了龙王镇。到了龙王镇,黄鼬大哥说你下了合漳村……”
“别嗦啦!”韩欲明打断了侄儿的话。紧蹙眉头,焦躁地问,“快说冯玉祥差人找俺做啥,来了多少兵马?”
“不知道。高先生没细告诉俺。只说有大事相商。”
“有大事相商?”韩欲明紧紧抿着嘴唇,思索了片刻,呼地立起身来,对冯贵德和崔秀山说:“你们二位老兄暂歇一夜,和武团师叨叙叨叙,天一亮就回。”然后向杨介人和刘珏一挥手,果断地说:“咱们这就跟立子快走!”
路欲启和冯贵德、崔秀山站在修女院的大门口,望着夜幕中飞驰而去的四匹快马,惊恐地嘀咕道:“娘的!刚和北边的张作霖停了火,莫非南边的冯玉祥又要和咱动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