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毕业分配,也显出了某种程度的不同。蒋韵留校,在太原师专教书;郑义则进入晋中文联,在那儿编刊物。
“文革”十年,知青插队,“牛鬼蛇神”下放,消耗着无数英才的生命。磨盘常常磨平沙砾棱角的同时,有时也砥砺了宝剑。经过生活磨炼的人才,终于等来了历史的机遇。郑义,周山湖,潞潞,前后进入了晋中文联。
由于《枫》和《我的两个女儿》的特殊关系,郑义经常到李锐家做客。李锐和蒋韵在南华门的住所,成为一座“文学沙龙”的几年里,我对郑义有了最初的了解。
郑义插队前,是北京清华附中高三学生。从他的处女作《枫》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格外关注政治的人。文学家,不可能不关注政治,文学,从来都不可能独立存活。新时期以来过度的文学热,使得文学承载了不堪重负的责任。文学面临着双重危险:在其外有着巨大压力,随时可能遭受干涉限制;在其内有着巨大张力,文学可能异化为非文学。
在晋中太谷一带插队数年,郑义招工到了介休矿务局一座煤矿。工种木工,也就是当木匠。小木匠却和北京的同学有着密切往来,“四人帮”肆虐、最后疯狂,郑义牵连进了一个所谓反动组织案件里。木匠得到消息,身背一套木工家具,急忙仓皇逃亡。逃往哪里呢?这个原名郑光照的小木匠,一口气就跑到了大兴安岭。隐姓埋名,串屯子,打家具。逃亡多久?将近一年。
我和李锐听说了,都劝过他。逃亡生涯,这是多么好的写作素材呀!
郑义一听,也是。深度近视眼镜后面,眼神凝定;然后拍拍头发稀疏的秃顶,猛醒的样子。
但他一直没有写出这段生活。老家伙后来有了时间,竟然从头走过一趟当年逃亡路线!带了录音机,录下沿途和老乡以及林业工人的谈话等。
为此,我和李锐说过:郑义,太笨了!小说家,能够无中生有、空中取水;可以向壁虚构、闭门造车。惊心动魄的逃亡旅程,将近一年的亡命生涯,那是一条狗去干的吗?怎么还要重新去走一趟?
他和陕西的路遥有些相像,都是那种壮硕大汉,写字都很笨。或者,因为生活太熟悉、记忆太深刻,反而不易表述?也未可知。
蒋韵爱跳舞。他们家有时举办小型家庭舞会,李锐也学,郑义也学。李锐还勉强,郑义就笨熊似的,怎么也踩不到点子上。老兄火了,挽袖子、撸胳膊的,嚷叫:
我就不相信,它比推铅球的技术还复杂!
郑义中学时代,曾经是北京中学生运动会的百米和铅球的前三名。运动基础相当好。原地跳起摸高,打过篮球的个头高出一大截的赵瑜都要甘拜下风。但他的运动协调性也许不错,音乐节奏感却果然不灵。舞场上,始终是一头笨熊。
后来,省作协新办大型刊物《黄河》,郑义调来担任副主编。一度,为了写东西,降低干扰,他家门板上曾经贴出过谢客声明。斗大的字,墨黑,声称“生命有限,时间宝贵;来访预约,非请莫入;应约前来,谈话不得超过十分钟”云云。
老朋友,老伙计,我却不管什么预约、应约之类,踹门进去。进去看见什么呢?老家伙闭门不出,正在闷头写作。备了一篓子馒头,馒头上都生了绿毛。写什么哩?小说。既是写小说,用得着什么参考资料,但郑义满屋子都是摊开的资料。夸张些描述,那些资料从厨房一直摆到茅房。
这样写小说,不能否认他笨。当然,下这样笨工夫的家伙,可能写出厚重的作品。
或曰:人即过程,过程塑造人本身。《枫》的走红,恐怕使郑义早已不屑于写小东西了。
在《枫》之后,郑义沉寂了几年。然后,他拿出了中篇小说《远村》。
《远村》获得了全国中篇小说奖。
《远村》和我省其他几位青年作家的作品共同在《当代》结集发表的时候,《当代》最早提出了“晋军崛起”的口号。
《远村》之后,还有《老井》。《老井》由西安电影制片厂拍摄成了电影,好像是在东京电影节上还获了奖。
作家、特别是知青作家深入农村,最终写出若干乡野现实,对那些相对高高在上的评论家而言,他们会感到新奇因而难免惊奇。首先,共同的文化视点,使得他们更容易共鸣。其次,知青作家比评论家们多走出一步、多看到一点,评论家们就会在北京上海惊呼起来:
啊!农村是那个样子啊!写得真深刻呀!
山西土著作家,太了解农村了。这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他们的不幸:不仅大家和大城市的评论家距离更其遥远,诠释生活的角度也大有不同。本土作家,往往是在外部描述之前,有一种从生活内部观照的优势;评论家们缺少这样一个视点,所以看不懂大家的艺术妙处。他们顶多会隔靴搔痒地说一句淡话:呀!土得掉渣呀!
所以,在山西文学界,有这样的说法流传:《远村》不远;《厚土》不厚。
大家角度不同,自说自话罢了。
7.韩石山:《磨盘庄》被批
韩石山以酷评家的身份驰骋文坛,只是最近十年的事情。在此之前,他和我等一样,主要依靠小说在文坛安身立命、扬名立万。
——“大腕儿”,其实错了,应该是“大万儿”。江湖话,纸币叫“页子”,警察叫“雷子”,领导叫“瓢把子”,老汉叫“长麻子”,等等。请教尊姓大名,江湖上说“敢问你的万儿”。
韩石山不仅是我省青年作家里最早在娘子关外发表作品的作家,他的小说集《猪的喜剧》还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韩石山在引发争议的《静夜》之后,大约在1983年,写出了他的著名中篇小说《磨盘庄》。好像是发表在河南的大型文学杂志《莽原》上。
那部中篇我读过,印象深刻。我敢断言,那是老韩一辈子写得最好的小说。
韩石山自己谦虚,说自己不会写小说。这个家伙真真假假,惯于正话反说。但上面的谦虚话,大概有三分真切。因为他知道,我们也知道:韩石山最终成为韩石山,并不是依靠了小说。但我认为,他会写小说,因为他读书甚多,他首先懂得小说。谓予不信,请重读《磨盘庄》。
他的家庭背景,他的个人经历,使他应该成为一个“控诉者”。他应该是伤痕文学以及反思文学的一名激进作家。然而他没有。他知道,“辱骂与恐吓决不是战斗”,直白呼喊、简单诅咒也不是小说。小说不堪承载那样直接的使命,真正懂小说的作家不会那样写小说。只有在喝酒之后,起而歌舞,韩石山高歌一曲《北京的金山上》,我们才能听到他的嘶喊。他是那样痛切,他是那样悲愤。至于他的小说,蕴藉包含,一唱三叹。远离了直白控诉,回归了艺术表现。谓予不信,请重读《磨盘庄》。
如果说,短篇小说《静夜》,只是韩石山若干小说观,包括他的“少妇论”的最初展示,中篇小说《磨盘庄》是他的小说才具和小说艺术的大成。
《磨盘庄》应该引发轰动,应该全国得奖。除小说艺术的相对圆熟之外,题材领域的开拓、文学笔触的幽微,堪称领异标新。右派作家张贤亮也善于写女人、写少妇,但他的所有人物都成了先验的符号,都成了证明主题的玩偶。张贤亮后来才发表并且轰动文坛的《绿化树》,与韩石山先期发表的《磨盘庄》相比,那是“冯太太说马太太——差的不是一点”。
但老韩生不逢时,《磨盘庄》生不逢时。这部优秀中篇,没有得到文坛的认可、重视与应有的评价。
非但如此,《磨盘庄》非但没有获奖,反而受到了批判!云泥天壤,水火冰炭。令人感慨万端!
我们山西,著名的“政治特区”,运动一来,大家的心理犹如行军露营“抓虱子”,那是要比赛看谁的虱子多、看谁的虱子大、看谁整治虱子凶狠。
批判《磨盘庄》,媒体出动,南华门机关全体作家编辑出马,下面地市文联、知名作家出席。如临大敌,集体围剿。
发言积极踊跃,争先恐后,唾沫几乎淹没韩石山;摄像头、照相机瞄准,必欲万箭齐发,要将小小韩安远射成一只刺猬。
后来多少年,成一兄和我还说起:那一回老韩可是给吓坏了!
老韩也许不愿提起,特别是不愿提起自己当时的害怕样儿。但我和成一,以及当时在场人员,都能做证。
大家一定都注意到了,酒桌上老韩带了酒意,往往口不择言;本来唇枪舌剑,此时更加毒汁四溅。要是一条莽汉不干了,要反击老韩,韩石山酒醉心明,会立即站起来认错。虚情假意的、赖不叽叽的,连连鞠躬、连声道歉:我错了!我不对!我该死!我向你诚恳道歉!我错了还不成吗?
这样的场景,让人不由想起许多似曾相识的批斗会的场面。
韩石山自称“外圆内方”。我想给他另外注释一下,至少在当初,可以叫作“色厉内荏”。老韩嘴尖毛长,有时张牙舞爪的,其实他骨子里有极其胆怯的一面。
地主的孙子不是地主,但我们的政策是株连亲属。叫他们是“狗崽子”,文雅些、书面化一些讲话则是“阶级敌人的孝子贤孙”。孝子贤孙们于是学得了爷爷和父亲的把戏,惯于认错认罪。你要批判我,我认罪!你要打倒我,我立刻趴下!
《磨盘庄》受批判的时候,韩石山被通知按时前来参会。进了南华门,他见了南华门里头以及南华门外头的狗,都要作揖!
见了熟人,面带微笑,比哭好看不到哪里。讲话声音暂时不曾打战,脸色却瞒不了人,煞白泛青。他是吓坏了。批评,批判,离着批斗没有多远啊!
成一、周宗奇等青年作家,当时人微言轻,但大家一律保持沉默。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大家用沉默表达态度,坚守着自己的立场,曲折地传达着对老韩的支持。
马烽、西戎等老一辈,同样积极参会。说一些言不由衷的、似是而非的话语。拥护对韩石山的批判,但自己并不同意将他“一棒子打死”。
我当即意识到:1957年的右派就是这样打成的。“文革”初期的“黑帮”和“牛鬼蛇神”也是这样打成的。
想一想,他能不给吓坏吗?他,以及我们,能不恐怖吗?
让我们感到万幸吧!我们万幸,不是写出《磨盘庄》的韩石山,没有挨批判,也不是老韩挨了批判,我们得以幸免。我们万幸、韩石山万幸,是他写出《磨盘庄》挨了批判,却没有被打成右派。
中国的改革开放,步履维艰。
中国文学的成长进步,磨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