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热活佛家的厨房很大,早上的阳光透过木窗照在藏床上。我们刚坐下,活佛的父亲走了进来,他像很多上了点年纪的藏族人一样,身材有些发福,脸上总带着笑,手里捻着佛珠,随时念经。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合乎规矩,但还是站起身,他抬起右手,手掌向上:哦呀哦呀,坐嘛,坐嘛!然后坐在了边上的一张藏床上,由妻子端上了酥油茶。第二天,我还是坐在同一个位置,活佛的姐姐用生疏的汉语对我说:这是阿爸的地方。
哲热活佛的父亲以前曾是一位修行的高深活佛,在特殊时期还俗,结婚生了好几个儿女。在我们离开几年后的一个藏历年,他为自己算了一卦,然后他说:哦,我好像是要走了。隔了几个月,他和几个人从西宁回来,在一个垭口翻了车,所有人都没事,只有老人家往生了,在玉树大地震之前。
预知然后坦然地接受,死亡还会是恐惧吗?
“我们大多数人只有在临终的那一刻才会珍惜生命,这是多么令人悲伤的事。我常想起莲花生大师的话:‘那些相信他们有充分时间的人,临终的那一刻才准备死亡。然后,他们懊恼不已,这不是已经太晚了吗?’大多数人临死的时候毫无准备,活着的时候也没有准备,有什么事能比这个更令人寒心呢? 依据佛陀的智慧,我们确实可以利用生命来为死亡未雨绸缪。我们不必等到亲密的人死得很痛苦时,或受到绝症的冲击时,才去观察我们的人生。我们也不必到死亡时还赤手空拳地面对未知。此时此地,我们就可以开始寻找生命的意义了。我们可以全心全意、准确无比、心平气和地把每一秒钟当成改变和准备死亡与永恒的契机。”(索甲仁波切《西藏生死书》)
让我真正面对死亡的,是母亲的离世。从知道她生病开始,我感受了太多的恐慌、无助与绝望。我母亲很快就知道得了什么病,可比我想象的要淡定从容,也正是这种心态帮了她,存活期比医生预计的三个月延长了近三年。到了最后,她反思自己的一生, 她说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年少时听从父母,成家之后为了一家老小。之前她还一再为我忧虑,最后,她说:只要你自己喜欢就行。
正是直面亲人的离世,听到了母亲最后的反思,我才开始审视自己的生活,我是否能在面对死亡时做到坦然,任何时候离开都会认为自己所过的一生是值得的?
四
海拔3700米,午后,阳光直射在土地上,一阵风沿着墙角吹起一层土,在半空中聚散。狗睡在墙的阴影里,强烈的日光使得阴影漆黑一团。路上行人无几,女人们戴着口罩,男人们戴着帽子,僧人把红色僧服叠成长条放在头顶,都像是没有什么急切的事要去做的样子,聊天也是停下来彼此对视着。
去结古寺的坡很陡。寺院红墙的反光投影在哲热活佛欢快的脸上。他把我们带到尼玛活佛的住所。房子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土墙木梁,彩色的经幡,所有的美好独立于一个山坡之上。
记不清是不是蓝色的窗框格出无数块小的玻璃,然后再成为两面大的开合的窗户,只感觉这房子就应该是蓝灰色的。屋里不大,藏式的布置很简单,墙上挂着几张照片。
我坐在角落的藏垫上,对面是窗户,窗户外面是寺院,更远处是群山,群山上是几乎静止的蓝天和白云。不远处红墙的阴影里坐着两位年纪很大的老人,如果不是转轻筒的转动,他们就像是两尊塑像。我之所以能回忆起这所房子,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进入寺院,进入到一位活佛的房间。
禅房、寺院与这座城,当年是那样的安详,似乎没有迹象表明这里与另外的世界是相通的,这里地久天长,仿佛世界开始就是如此。我第一次思考到作为人与宇宙的关联。
“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肢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之所介乎!”(《庄子·田子方》)宇宙中万物本是一体,如果人达到与万物一体,这时,人的肢体无非是尘埃。生死始终,无非是日夜的继续,不足以干扰人内心的宁静。至于世俗的得失、时运好坏,更不足挂齿。
五
文献记载,佛教传入藏区是在公元7世纪,在此之前藏地的宗教是崇拜自然神的苯教。佛教初传到西藏,信仰苯教的认为佛教里都是外国人,又没有藏族人,就很抵触,后来印度的莲花生大师来了,他把苯教信仰的山神水神都吸收为佛教的护法神。西藏的神山圣湖特别多,公认的有四大神山和四大圣湖,小到每个区域都有当地的神山或圣湖。所以德国宗教学者霍夫曼曾说:在藏区,似乎是佛教占领了舞台,可上演的是苯教节目。”
佛教在西藏的传播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那时的印度也到了佛教传播末期,并在与印度教的相争中失利,不得不向印度教靠拢,所以在西藏传播的佛教里就多了密宗的内容。莲花生大师把佛教带到西藏。到了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时代达到一个巅峰。文成公主从长安出发,带着释迦牟尼12岁等身像,经过玉树,供养在大昭寺,接受万千众生的朝拜。
公元641年,18岁的文成公主从长安出发,在路上走了3年多才到达了拉萨 。并不像文人墨客所写的文成公主18岁,松赞干布25岁,郎才女貌,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事实上,文成公主进藏那一年松赞干布已经是73岁的老人,在和亲之后9年他就去世了。无儿无女的文成公主独自在西藏了生活了31年,幸亏有信仰的安慰。
文成公主来到了玉树。文成公主庙是唐蕃古道上唯一被命名且保存下来的寺庙。据说在这里文成公主停留了很长时间,教会了当地人耕织,修建寺庙,传播佛法。
2003年我看到的文成公主庙,外面的几处白塔刚刚建好。庙前一条急流的河,河上架着一根粗圆木作为桥。对岸的山坡上漫山挂着经幡,这是藏传佛教的信仰者给神的礼物。显然,在他们的心目,文成公主就是神。
文成公主庙依山岩而建,在岁月里慢慢变旧。旧,旧得充满叙事性。
中间是文成公主身高8米的坐像,两边有8尊3米高的石刻佛立像,殿堂很小,坐像很高。一路从西宁开车走过来,已很觉得艰险,再想想1300多年前,一个18岁的少女远离家乡,海拔越走越高,原野越来越荒凉,前路未知,民俗未卜,揣测待嫁的又会是怎样的男人,不知道已留下了多少眼泪,度过了多少个无眠的夜晚。
一位年长的僧人用铜水勺舀了一满勺水,带我们走到后院,把水泼到紧临殿堂的石壁上,石壁上清晰印出了几行文字,僧人说这是文成公主留下的经文。
文成公主庙距离玉树县城还有十多公里,偏居在山沟里,文成公主时代,更是荒野,对她却是暂且的安定。到了拉萨,等待她的就是另外一种生活了。
相隔千年,依旧山自飘零水自流。我们,都曾是过客,而有的人却注定会成为传说。
六
印象里的新寨玛尼石城偏远,玛尼石散乱堆放,据说有20亿块之多。300多年来,朝拜的人按着自己的心意一块块堆起一座城, 城也是自然形成的城,城中央还长着树,树的根也被玛尼淹没了,再挂上经幡,经幡也是今年的挂在陈年的上面,最下面的早已变成了尘土。
公元1715年,结古寺的一世嘉那活佛在这里放下了第一块玛尼石,这里又称为嘉那玛尼堆,新寨是玛尼石城旁边的村庄的名字。
我记得2003年,在石经城边上有一个小亭子,亭子里面有一眼老水井。这里也是转经的人们中场休息的地方。
我记得有一位戴着藏族男式尼帽子的阿佳背着大木桶来打水,她穿着藏袍,木桶拢在她的双肩下,她的身体微微向前,一条很粗的大辫子垂在半空中。她对自己的美丽表现出显而易见的信心,她解开有些散乱的头发,慢慢地编,一头黑亮得耀眼的长发,她天然的端庄优雅,迷住了我。
我记得玛尼城的周边都是土路,转经的人走出一道道的烟尘,在斜照的光影里,这些尘土像是仙境的薄雾,摇动转经筒的人们时隐时现,一个个移动的黑色或褐色身影,是一道道美景。
承载神性的石头,一再被尘土淋浴,悄悄地增加着厚度。高原上特有的闪亮的阳光普照,像是人们相信无处不在的神灵一直进行的加冕。
也就是在这个下午,我深深感受到了藏地之美。这美的体验,再也没有被其他地方所超越。
2013年,我又到了玉树。大地震之后重新建造起来的玉树,我记得的都还在但又都不一样。现在的玉树是一个新兴的县城,和这个世界息息相关,不再保持度之其外的姿态。
这里的人们天性自由,热情,悲悯,悠闲,散漫。喜欢无序的蔓延。愿意一次次重述同样的神话和传说。对现实似乎漫不经心。即使到处都是汽车和电钻的声音,到处都是新的,人们也还是朝佛念经,多数的时候还是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