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哭着拥抱在一起。霎时,他们都想到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拥抱。
耶奇勒走出乌仁陶古斯家的时候,更登正在门外等着。耶奇勒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问:“拜托你的事怎样了?”
“师父说,让你自己去拿。”耶奇勒说完就走了过去。
更登愣了一下,决定天黑之后去楚勒德木家。看样子,楚勒德木是怕了,能不怕吗?要抓他的徒弟入大狱,岂有不怕的道理?所以他必须老老实实地交出那部药典。我拿了它,交给桑布就完成了差事。大清朝廷会大赏特赏我一番吧,肯定要赏的。以后可是不必再怕那个山羊胡子啦……
午后,一个骑马的人走在图海山下的草场上。这个人眼露聪慧,边走边看散放在山下的带有羁靽的马儿。他碰到一个牧羊的女人,她是嘎吉德玛。
“您好?”那人问安。
嘎吉德玛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您好!”
“那些马是满巴扎仓僧人们的坐骑吧?您认得哪个是谁的马吗?”
嘎吉德玛笑:“自家的羊,是认得的。喇嘛们的坐骑,怎会认得?您问这个做什么?”
“是想知道我一个朋友的马在不在……”
“您的朋友是满巴扎仓的满巴?”
“是啊,叫金巴。”
“金巴呀,肯定不在寺院里,好久不见了。”
“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还真是不知道呢。”
流浪医生潮洛蒙望着坐落在山坡上的满巴扎仓,微笑着。
“您也是医生吧?”嘎吉德玛问。
“您怎么知道的?”
“你不说是金巴的朋友吗?金巴到处结识医术好的人。所以您应该不是很差的医生。”
“一点点感冒咳嗽什么的还能对付。”
“您的本事可真大。”
“在满巴扎仓那些活菩萨们面前,我应该装得谦虚一点吧。”
嘎吉德玛笑:“满巴扎仓的活菩萨们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治。”
“真的吗?”
“我们旗王爷的哈屯和旗府协理的哈屯都不怀孩子。年年来满巴扎仓吃药。然而,满巴扎仓的活菩萨们可是没能治愈二位哈屯的病。”
“真是怪事。要是遇到了我,治那点毛病可是太容易了,”潮洛蒙说着,好像急着要跟满巴扎仓的医师们比个高低似的,说,“你们那二位哈屯在满巴扎仓吗?真想见一见。”
“应该在,”嘎吉德玛又说,“你看,那不是我们旗府协理家的女仆诺日吉玛来了吗?定是来取牛奶的。”
潮洛蒙看见一年轻的女子提着铜制奶桶来了。
诺日吉玛跟潮洛蒙问了安,朝着嘎吉德玛说:“姐姐,请给点牛奶。”
“包里有,自己去拿吧。”嘎吉德玛说,“这个医生说能治愈你家哈屯的病呢。”
“啊,那我们女主人真是有福了,她脱离痛苦的时候到了。”诺日吉玛其实根本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治好她家夫人的病。
潮洛蒙笑了笑说:“我在满巴扎仓住个十天八天的,见一些名医聊一聊,参观一下经院,再等候一个朋友。这期间你家女主人要是愿意,就可以来找我。”
怎么冒出这么一个人?看似还要在满巴扎仓住一段时间。这是什么人?为何而来?诺日吉玛不由这么想着。
更登笑着走进楚勒德木院里。楚勒德木在家。
“怎么说呢,你的徒弟可是犯下了大罪。假如给你的徒弟定十二分罪,你这个管教不严的师父至少也得承担八分吧。所以,咱们就不找那个麻烦了,你把那部药典给了我,什么事都没有了。”更登笑着上了炕盘腿而坐,说,“给我倒一碗茶。”
楚勒德木没给他倒茶:“那部药典在北山上的一个山洞里。我现在就去那里。过些时候你再过去,我在那儿等你。”说罢走了出去。
他说的是对的,我们俩不能一起去那个山洞,那样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更登想。过了差不多熬一壶茶的时间,他走出楚勒德木的院子,走向北山。走进山间,他发现楚勒德木走在前面。他跟随其后,走得很慢。只见楚勒德木爬上山坡到了一个洞口,回头看了看,便走了进去。
更登走进洞里,见楚勒德木站在那儿。
“这个洞挺宽敞嘛,你把东西藏在这么远的地方,”更登笑着说完,仿佛想知道那部药典藏着哪里,环视了一番,“咱俩的买卖可是要在这里了结啦。”
“不了结的话,我的徒弟会毁在你手上。我别无选择……”楚勒德木伤感地说。
“那部药典,在哪儿?”
“那部药典不在我这儿。”
“啊?你说什么?”更登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气恼地喊,“那么……咱俩的事可就没完了……”
“没完也得完!要不我带你到这里干什么?这事完不了,我的徒弟就不能安生……”楚勒德木向他跨了一步。
“那这事怎么个了结法?”
“只要你活着,我的徒弟就没法好好活,满巴扎仓的药典也不会平安。所以,你已经不用再活了!”楚勒德木向他步步逼近。
“啊,你要把我……”更登两腿发软了。我可是在乌仁都西的敖包会上摔跤夺过冠的呀!他这样鼓励自己。然而,年近五十身材瘦小的楚勒德木眼中那像利刃冰凌的寒光使他不由战栗。于是他想,还是转身逃吧,跑出了洞口,这家伙追不上我。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就扑倒在地。他没留意楚勒德木手里拿着粗粗的棍子。楚勒德木用棍子朝着他的胫骨打去,他便倒了。
楚勒德木开始疯了一般地揍更登。更登起初还滚着躲闪,不久后便没了力气。然而,楚勒德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还是不停地狠揍下去。后来,打着打着自己也累倒在地上。此时,更登已经血肉模糊。楚勒德木闭上眼,一动不动。他仿佛是睡了一觉,醒来一看更登早就没气了。他走出山洞,夏日正午的太阳晃眼得很。楚勒德木背着手慢慢往回走。四周环山,天仿佛小了很多。楚勒德木像是完成了毕生的使命一般,长嘘了一口气。七岁到满巴扎仓为徒的他,别说是杀人,就是见了蚂蚁都绕着走。然而,几天前决定除掉更登时,他不曾有丝毫的畏惧和迟疑。当自己徒弟的性命和满巴扎仓的珍宝遭到了更登威胁,他权衡一番后,觉得除掉这个家伙是理所应当的。他想,杀人和踩死一只蚂蚁其实没有什么两样。要是说有所区别,那就是人的身子比蚂蚁大千百倍,所以打斗会吃力一些,但在杀意已决的人面前,再惜命的人也是没办法的。他也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偿命就偿命吧,只要保护了徒弟,保护了满巴扎仓的宝贵遗产,我死而无憾……
没有恐惧,更无逃命的想法,楚勒德木心如秋水般平静。他相信,即便日后以杀人罪名论处,要砍他的头,他也会是这般平静的。
诺日吉玛在那边的山上站了许久。她清楚地看到楚勒德木在前,更登在后,二人进了山洞许久。后见楚勒德木一人走了出来,她以为更登随后出来,但是再也没人走出那个山洞。她好奇,更登在洞里这么久,在做什么?
桑布叮嘱诺日吉玛,要随时观察更登的行动。他说,即便信了世界上最大的骗子,也不要信了更登,那家伙拿不到那部药典,也许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今日,更登走进楚勒德木院子没过多久,楚勒德木就走出了院子朝着北山走去。这引起了她的注意。把客人独自撇在家中,自己进了山,这人怎么这么奇怪啊,她心里嘀咕着。没过多久,又见更登走出院子,随楚勒德木而去。诺日吉玛便跟在他们后边。
等楚勒德木走出山谷,诺日吉玛下来走进洞口,才看到更登躺在那儿。她走到跟前看了一个究竟,就惊叫着往外跑。跑出洞口,她不知所措站在那儿,心跳如鼓。这时又见一人走进山谷。
她认出此人是流浪医生潮洛蒙。
“哎,你来一下。”诺日吉玛像是怕别人听见,小声招呼。
潮洛蒙手里拿着几把药草,好奇地看着她,诺日吉玛像是冻坏了,脸色惨白,还发抖。他走过来问:“怎么了?”
“洞里……有一个人……”诺日吉玛真是受冻了一样抖着下巴,拉着潮洛蒙的袖子,走进了洞里。
潮洛蒙一进去就看见一个人躺在那儿。他摸了摸那人的鼻孔:“这人的一条腿已经迈进阎王爷的门槛儿了。”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葫芦,倒一粒药丸放进更登嘴里,轻轻拍打他的脸,更登像是咽了进去。
“我不问这人是谁,更不会管这个人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因为这事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作为一名医生,对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施救而已。如果这人身体足够强健,自然会从阎王爷那边抽腿回来。但也说不准。下一步怎么办?你是把他送到满巴扎仓继续医治呢,还是怎么着,那是你自己的事。”潮洛蒙说罢走了出去。
看更登仍然没动静,诺日吉玛站了半天后跑了出去。她知道这事一定要尽快告诉桑布。
她见桑布走在山下,便赶了过去磕磕巴巴地说:“出了大事……”
看着诺日吉玛惊恐的脸色,桑布问:“什么事?快说。”
“楚勒德木打死了更登……”
“啊,你说什么?”桑布问,像是不信诺日吉玛的话。
诺日吉玛将今日的所见所闻磕磕巴巴地说完,桑布沉思了一会儿说:“那么,更登真的死了吗?”
“好像是死了,可是……刚好碰上一个人,给吃了药……”
“什么?碰见什么人?”
“外来的流浪医生,叫潮洛蒙……”
“你说得太急了,喘口气,慢慢说。”
诺日吉玛安静了一会儿,话说得清楚了许多,说最初怎么认识潮洛蒙的,今天在洞口怎么遇到的,潮洛蒙怎么给不省人事的更登吃的药……
“流浪医生……”桑布自言自语着,好像思索着什么,又问,“他是从哪儿来的?来满巴扎仓究竟想干什么?……”
最初见潮洛蒙时,诺日吉玛也有过这样的疑惑。看来桑布的想法跟她一样。
“更登能活过来吗?”桑布又问。
“不知道,但是……潮洛蒙说,有可能……”
“给他吃了什么药?”
“一粒药丸!”
桑布又沉思半天,看着诺日吉玛说:“说不准……那部秘方药典就在这个人手里!”他的声音微颤着。
“啊!……”诺日吉玛声音也发颤了。她曾多次想象,如果真有一天她帮助桑布找到了那部秘方药典,再把它上交朝廷,她和他就可成为全旗独一无二的富人,不只是富有,还会有权势。那时那个旗王爷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现在看来,他们苦苦寻找的东西就在眼前,自己的想象很有可能变成现实……这样想着,她搂着桑布的脖子哭了起来。
“等等,亲爱的,你我从现在开始得注意那个叫潮洛蒙的流浪医生的一言一行。好了,我们去看看那个更登吧。虽说是人渣,对我们而言,还是一个用得着的人渣。”桑布说罢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