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那么快了解到这个孩子内心的秘密,但可以让他的心灵得到矫正,拉布珠日想。他认为医学也是一种调整心灵的学问。医学的背后隐藏着善良、宽容和怜悯。所以,要是能真正学好医学,心灵就会变得宽宏纯净,并能悟到活着的本质……
拉布珠日教授徒弟的办法与众不同。他让徒弟除了在经院认真学习医学理论之外,还要完成一天给五十人号脉的作业。“师父,脉是怎么号的?”苏德巴问。“到底怎么号,我现在说了,你也不会即刻懂得。你就按我说的号着,总会觉出什么的。”拉布珠日说。由此,苏德巴整日到处走动,见人便求:“让我给您号个脉吧。”从满巴扎仓的诸多满巴到伙房的扎玛佣人,还有来看病的乡亲……不管见谁,他都求着号脉。谁都理解并赞许苏德巴的刻苦,情愿让他号脉。起初苏德巴觉得人们的脉象都一样。可是渐渐地,那些脉搏之间的区别就被他捕捉到了:有的浮,有的沉,有的轻躁,有的凝重……到了这时,拉布珠日又要求他说:“明日起,你要上山品尝一下各种草。”之后,他将山里的各种草尝了个遍,尝得舌头都绿了。过了几个月,他开始能感觉到那些草含着热、温、寒等不同的性质。就在这个时候,拉布珠日跟自己的徒弟进行了第一次长时间的谈话。
那日天气晴好。他领着苏德巴走到山梁上坐下。远山苍茫,山下的草原绿意重叠、广阔无边。
“孩子啊,你看到了什么?”拉布珠日问。
苏德巴环视远近良久后说:“只看见山和草原……”
“不只是山和草原啊,世间诸多事物的关联就在你的眼前。你看!若说是草原是山峦的根基,那么山峦便是草原的威严,若说天空是大地的盖子,那么大地便是苍天的托盘。你看到空中飘浮的白云了吗?那是地上的水升腾为汽飘在天空中,之后又化作雨降落到大地。冬去春来,日夜更替,如影随形……相辅相成,相反相成……”
苏德巴惊奇地望着师父。原来,在师父的眼里,世界是如此模样。
“你号过很多人的脉,尝过很多种草的味道。若是人有千种病痛,世上就长着千种治愈它们的草。人是怎么生病的?因了空气、饮食、冷热等。人的病怎样才能痊愈?要倚仗世上的草木、岩石、动物的脏器……孩子啊,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东西是独立存在的,包括恩德、仇恨、悲悯、妒忌……”
苏德巴默默地沉思良久,点了点头。
第二次谈话,是在距此半个月之后的一天,也是在这山梁上进行的。
“师父老了,半个身子已入了土。我来到满巴扎仓整整五十八年了。不过,知道我身世的人并不多。以前的扎仓堪布知道,现在的扎仓堪布也知道。不过知道的人越来越少了。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徒弟。所以,我想把自己的身世以及几十年以来的生活,全部告诉你。”拉布珠日说。
“啊,好的,我真想听一听。”苏德巴说。
“我呢,不是你们鄂尔多斯人,是黄河北岸一个亲王之子。父亲是旗里的世袭王爷,我家兄弟有四人。父母说兄弟里我是最聪明的一个。你知道我的童年是怎样的光景吗?正是清朝坐稳了江山、蒙古人被诬害排挤的时候。作为旗王爷的父亲自然要面临将来把王位传给哪个孩子的问题。最后,父亲把我这个他认为最聪明的孩子送到满巴扎仓当了喇嘛,将自己的王位传给了我的长兄!”
“啊,怎么会那样?”苏德巴声音不由大了起来。
“父亲请来旗府掌事的五个政要以及乡里的知名人士进行了商议。他简要说了朝廷对付蒙古的策略,提醒大家,蒙古族官员后裔今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继承父位成为清朝的工具,一是到寺院当喇嘛毁其一生。但从那时的情况来看,父亲认为还是应该把优秀的孩子送到寺院才是。因为,寺院是学知识的地方,今后不管哪个部族,都要依靠学识才能立足于这个世界。大家赞许父亲的意见,举行了我长兄继承王位和送我到满巴扎仓的大宴。父亲和已继位恭亲王的长兄送我至黄河岸边……”
原来,我的师父本可当恭亲王啊,苏德巴不由一惊。
“要是不关注蒙古人的命运,做了再大的官,又能如何?若是有了那般心志,在乡间寺院为僧又如何?人活着的意义,在于为何而活着……”
苏德巴默默点头。
拉布珠日曾相信自己能让他的徒弟成为一个目光远大、关注蒙古人命运和世界大事的人。然而,近来拉布珠日有些着急。当他全力教导苏德巴的时候,仿佛有一个人也在竭力将苏德巴拉向反方向。他说不出为何有这种感觉,但能隐约察觉到,此事跟近来围绕秘方药典展开的激烈较量有关。
脸上湿漉漉的,更登以为是在下雨。我在野外吗?怎么是躺着的呢?他仿佛听到一个人的呼吸声,一股热乎乎的气息扑向他的脸,于是他想起来了:正当他往褡裢里塞东西的时候,也是这样有人的呼吸声,之后一个女人的冷笑声在耳畔响起。我就那样被鬼引走了?现在是不是在去见阎王的路上?原来通往阎王殿的路又黑又湿……脑门上还是湿漉漉的。听说人的魂儿是从头顶出去的,可能是我的魂儿刚从那里飞了出去吧。
像雨点一样的水滴仍然喷洒在脸上。“师父,你可醒了?睁开眼看看吧……”更登听到一个女人的笑声。那个声音很近。
更登慢慢睁开了眼睛。暗暗的光景里,看见一个女人的脸模模糊糊俯瞰着他。他还看到女人头顶是自己房屋的梁子椽子。难道我不是在去见阎王爷的路上,而是在自己家中?他的神志慢慢清醒,这才明白自己躺在一个女人的怀里,那个女人正向他的脸喷洒着水。
“嘻嘻,你若是醒了,去换换你的裤子吧,刚才好像尿裤子了。”
这不是老协理家的女仆诺日吉玛吗?更登认了出来。看来老协理知道我要逃,指使诺日吉玛跟踪了我。我却让这个丫头吓晕了,还尿了裤子丢尽了脸……说实在的,尿裤子是小事,但他们明日肯定会把我捆了送到官府,接着数落我的百般不是,等着刑罚伺候吧。那时,不仅仅是要丢脸,也会丢了命……
更登已经万念俱灰。爱怎样就怎样吧,老协理若是此时走进来,他别说下跪磕头,起都懒得起来。
“你可真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我是来帮你的……”
更登缓了一阵儿才勉强问:“你说……什么?”
“你要是按原计划逃的话,不等你下山就会让协理手下的人抓起来。那个老家伙早就知道你要逃,在所有可以下山的路口都安插了人。你逃,就是自投罗网。我不想让你落入虎口,所以才赶着来的。可你却吓晕了……”
更登睁开眼,慢慢坐了起来。
“你……说的是真的?你不是协理家的仆人吗?”他问。
“协理夫妇欺人太甚。我恨他们。”
“所以来帮我的?”
“也不是,要是咱俩合力,好像能成大事。所以我觉得该救你。”
“咱俩……成什么大事?”
“别急,我让你见一个人。”
“谁?”
诺日吉玛对更登耳语道:“一位朝廷官员要见你。不过你先换一下裤子吧。”
更登感到好像黑夜里迷路时看到了灯光。朝廷官员?以前他从没有结识朝廷官员的机会。所以,几乎想都不想这个世界上还有朝廷官员这么一拨儿人。然而,这一夜诺日吉玛说要为他引见朝廷官员时,他觉得再也不必怕那个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协理了。别说是旗府协理了,就是王爷的命运也在朝廷的手里。要是结识这样一位官员,那就是等于骑在了老协理的脖子上!
夜深时,更登随着诺日吉玛下了山。夜的朦胧中他听见远处夏营牧场上的狗在叫,还听到断断续续的歌声。走着走着,走进了草原深处,黑暗中有人在吹口哨。
当更登认出那人是药贩子桑布时,惊奇得目瞪口呆。这就是所谓的朝廷官员?
“听说您可是遇到了一点麻烦?”桑布冷冷地问。
“唉……”更登低下了头。不仅仅是因为丢了颜面,还因为见到了“朝廷官员”有点害怕。
“逃是傻办法。要是没有诺日吉玛,恐怕你这个时候就很麻烦了。”桑布说。
“嗯,嗯……”
“要是想不怕那个老协理,你就该接受朝廷的庇护。你们的蒙古官员们只是我们清朝饲养的一些虫豸而已。不管捏起哪一个,都会悄无声息地完蛋。”
“是啊,是啊……”
“不过,我们大清朝廷也不会白白护你,你要给我们找到满巴扎仓的秘方药典。”
“啊……好的,好的。”
“你要是耍了心眼儿,知道会怎样吧?”
“知道,知道……”
“以后要听诺日吉玛的话。”
“好的,好的……”
桑布和诺日吉玛撇下更登消失在黑夜里。更登久久站在那儿。出窍的魂儿好似慢慢回到了躯体之中。他知道依靠了朝廷,就等于靠上了一座大山!哼,臭山羊胡子,我现在可不怕你了!而你倒是应该小心一些,不久后你便知道有福之人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