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事情总有变化,我们身为官员的校长们,近来也开始喜欢谈跟他们性质不同的前辈了,蔡元培、梅贻琦甚至张伯苓、胡适都经常被提起,尤其梅贻琦那句有关大楼和大师的名言,更是被众校长并麾下的弟子们背诵得让大家都如雷贯耳。既然如此,不妨说点儿当年校长们的旧事,为大家助兴,以梅贻琦为例,在西南联大期间,有一次,在清华师生为他服务清华25年举行的公祝会上,为答谢大家对他的赞扬,他说,京剧有一个角色叫“王帽子” (饰帝王的),一出场总是前呼后拥,煞有介事,但戏的真正主角却不是坐在中间的王帽子,看戏的也不要听他唱,他有幸搭在一个好班子里,人家对这台戏叫好,他自然也“与有荣焉”。也就是说,他认为,在清华,他只是一个挂虚名的王帽子,真正唱主角的是清华的老师和学生。
当年,国内大多数知名大学都有教授治校传统,清华由于跟美国的渊源,这种传统特别制度化,学校由全校教授和副教授组成的教授会作为学校的最高权力机构,由教授选出的评议员和校行政首长共同组成的评议会,作为教授会的常务机关,负责学校的重大事务的决策。国民党取得政权之后,出于推行党化教育的需要,曾经力图摧毁教授治校的大学传统,特别对清华这种制度上的教授治校,更是看不上眼。可是,当局的努力并不成功,尤其在清华不成功。清华虽然也是国立大学,但由于资金来源上的独立性和教师们的强项,自治的传统和制度巍然不动,而执行党国意图的校长却只好走路。轮到梅贻琦之后,他一改前几任之所为,不仅尊重这个制度,而且使之效用发挥到极致。
事实上,梅贻琦在清华乃至西南联大的作用,并不是仅仅是无为而治的“王帽子”,而是个后台主管兼导演。事实上如果没有梅贻琦居内调解弥缝,软硬兼施,对外抵抗政府的行政压力,同时招徕国内外一流人才,充实教师阵容,在学术上发出大的声音,清华的教授治校是不可能维持下去的。而且,在中国这个地方,就算是吃过洋面包的大学教授,对于民主自治,也操练得并不纯熟,学校的事务,大大小小,实际上还是得靠梅贻琦来张罗,教授之间的文人相轻,互相倾轧,也须梅贻琦调解。教授自治制度能够发挥作用,其实关键是梅贻琦这个管家的激励和协调,正因为如此,教授们的主张和主意,才不会淹没在时常会发生的无原则纷争里。从这个意义上说,梅贻琦这个王帽子的角色,扮演的是清华真正的“无冕之王”,正是由于有了这个无冕之王,清华才真的从一介籍籍无名的留美预备学校,变成一所世界知名大学。
显然,造成这一切的前提,是梅贻琦作为一校之长,对学校教师和学生的尊重。不仅尊重他们的人格,而且尊重他们的自治传统和制度。教师只要发了聘书,就是校长请来的先生,什么时候都得客客气气的,人家怎么教,教什么,全都悉听尊便,如果觉得人家水准不够,下回不聘就是了。至于教师和学生的自治制度,校长更是不能碰,也不会碰。学校的重大事务,断没有教授们不知道的,如果有这么一回的话,那么倒校长风潮说不定就会闹将起来,让你丢了鸟位。梅贻琦曾经这样解释他能够长治久安的事实,说是倒这倒那,没有人乐意倒霉(梅)。其实,恰是他从来不做让人家倒的事情,才没有人倒他。
话说到这里,大家应该明白了,现在我们的大学校长们,无论如何推崇蔡元培和梅贻琦,都是空话。因为现在我们的大学其实就是一座衙门,而且是层级森严,分工明晰的衙门,教师无论职称达到多高,在校长眼里,也不过是下属,如果不担任一定的行政职务,那就是下属的下属,义务之一就是服从命令听指挥。在这种条件下,如果还要用梅贻琦那句名言的话,我们现在的大学别说大师,小师、小小师都出不来,这样一来,校长的用武之地,也只剩下盖大楼了。
学官的教授头衔
现在的大学像衙门,衙门里自然盛产学官。学官有两种,一种是学而优则仕,先做教授后做领导(当然也有不少学并不优,被上级看上了,也就“仕”了),领导与教授双肩挑;还有一种是仕而优则学,做领导做到妙处,学衔自然会送上来,先做领导后做教授,同样是领导与教授双肩挑(注意:“双肩挑”已经是大学里的一个专有名词,在此特地借来一用)。不仅学校的院系负责人如此,连学校的党政行政官员也如此。
建国以来,虽然屡次反官僚主义,但中国的行政体系依然是世界上官僚气和文牍化最严重的制度。无论什么样的精英,只要进入其中,大多被文山会海淹没。怎么可以想象,有人一边担任着各种名目的“长”,开着没完没了的会,提交着源源不断的报告,同时却可以在某个甚至某几个学科领域的研究中深入耕耘,做出着卓越的成就?
可是事实是,凡是学官,学问就做得好,官越大,学问就越是做的好。这绝不是讽刺,不信的话,可以到教育部的相关网站上去查,看看各个学校的学术带头人、学术骨干,有几个没有官衔的。北京某些高校带有处长衔的教授,据说已经做到了大师的级别。事实上,这些学官们近些年来,著作是越来越多,因为他们课题多,经费多,出席各种国际学术会议的机会多,抛头露面的时候更多。在某种程度上说,这些人已经垄断了高校学术资源的绝大部分,掌握了最大的学术发言权。对他们,想说不好都难。
这就是教授们想要带“长”的原因,因为即使是一个副处长,其争取资源的能力也会因此而提高若干倍。尽管带上“长”之后,资源有了,时间却没了,看书的心情都不见了,可是学术地位却会见风看涨,各种学术头衔都会纷纷落到你的头上。自然而然地,连你自己也觉得自己像个大师了。某海归回国后,担任某高校副校长,研究时间锐减,但学术地位却陡升,高到甚至连他自己都吃惊的地步。
教授带上“长”会有如许大的好处,那么说明“长”的威力和价值要远远高于教授,而且两者之间的差距还在扩大中。开放之初,我们听说是助教类同于科长,讲师类同于处长,副教授类同于副局,到后来,助教排不上了,讲师类同科长,副教授类同副处,教授类同处长。同时期,虽然职称“毛”了很多,但官阶滥得更厉害,相比之下,还是教师贬值得更多些。过去有一则民间传说,说是唐朝的卢杞,曾遇仙人,仙人给他两个选择,一是上天做神仙,一是做人间富贵宰相。他开始说选择做神仙,等到仙人将要离开时,他又忙不迭地改口:人间宰相,人间宰相!我们的教授们,虽然在开始的时候选择了学术,但骨子里跟传说中的卢大人没什么两样。
可是话又说回来,既然教授都要巴结着带个“长”,那么已经是“长”的人,如果反过来要做教授,岂不是更容易?事实也是如此。无论这个“长”是多么的不学有术,无论这个“长”上不上课,或者能不能上课,只要他带“长”,而且还握有一定的实权,那么,各个院系还真就得买账,评职称的时候还就不敢不给人家评,不仅要评,而且还要给一级教授,因为一来人家的名额往往是从上面戴帽下来的,二来人家手中有权,教授们还指望着人家从指头缝里给自己漏点儿好处下来。三来嘛,今日之教授,见到领导,无论如何,膝盖总是有点儿直不起来。
请国家领导人到高校做做院长的事情,近来少了,但部长、市长、书记做兼职教授、甚至带博士生的事情,正方兴未艾。学校眼里看到的,恰是官员手中权力所能给学校带来的好处,而教授们乐于捧场,也正是期待着人家指头缝里漏下的余沥。
反过来,掌握着实权的官员喜欢戴一顶教授的帽子,关键是看上了这顶帽子在社会上还有的一些光环。这种光环是在老百姓眼里的。不管怎么样,我们这个民族还是保留了一些对知识的尊重,老百姓总是善良地相信教授这种职业还是知识的象征,就像古代相信举人进士是知识的象征一样。如果这种信任也丢了,那么大家还能信什么呢?社会的基本价值估计也就剩不下多少了。在这个世界上,很少有国家轻易地向政界和商界开放学衔的,除非个中人自己放弃原来的政商地位,进入学界。如果有大学随便把教授的头衔送人,那么它一定是野鸡大学,而野鸡大学的教授,事实上没有人会要的。中国历代统治者尽管可以买官鬻爵,开捐班,但却从来不卖进士捐举人。因为他们知道,学衔是国家的名器,名器不能滥。
教育的钱该怎么花?
每逢暑假,许多高校都在修路。其实路早就有了,所谓的修路,是开膛破肚,重新往里装些乱七八糟的管子。当然,我们的城市规划(包括校园规划)一向都做不好,铺完了路面再挖开装东西从来就不算新鲜事,但问题是,有些学校今年挖开明年还挖,明年挖完了,后年保不齐还要动,说是拉链路吧,也不能真像拉链似的总是拉个没完哪。心里有疑,找个明白人问问,说是不动也不是不行,但上面拨下来的款子,当年不用完,过期作废,而且专款专用,修路的不能修桥,即使路没有什么事,也得修,因为如果不修,明年这笔款就不拨了。有的朋友跟我讲,修路算什么,有的学校楼刚造好就扒掉盖一个大个儿的,好好的楼房玻璃窗,不知怎么就非得全部砸掉换成铝合金的,再不就推倒原来的大门,来个新的。
从这些年复一年的大手笔来看,我们国家真是发达了,钱都不知道该怎么花好。可是,其实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高校经费一直都是很紧张的,要不然,大家就用不着削尖脑袋往什么“211”工程里钻,钻进了“211”,再钻“985”,无非是想从国家那里多弄点儿经费的支持,也犯不着顶着社会舆论的压力,坚持对学生收费,每年4000到6000元不等的学费,对于普通市民和农民来说,不能不说是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
事情就是这样吊诡,一方面学校经费紧张,校长厚着脸皮四处张嘴,八方伸手(搞钱目前是大学校长最主要的任务),一方面钱却像水泼地似的花掉,毫不心痛。我相信,没有哪个校长乐意乱花钱,也没有哪一级政府打算把钱让学校去乱花,但事实上,钱就是在乱花,而且越花越多,不仅摆在面上的工程乱花钱,受到“211”或者“985”工程支持的那些项目,有多少是大而无当的花架子,恐怕报项目和批项目的人,心里都清楚。项目做完了,除了成堆的文字垃圾之外,恐怕什么也剩不下,成百上千万的钱,还不是丢在了水里。
都说眼下莘莘学子们浮躁,其实负有培养他们的学校才真正的浮躁,房子要盖最豪华的,游泳池要室内的,体育跑道要塑胶的,课题要宏大的,题头不是“世界”就是“国际”,说白了无非是无病呻吟。口口声声叫嚷着办实事的人们,最后办出来的都是虚事,只有经手人比较高兴,谁不知,但凡兴工程,就会有油水。 《红楼梦》里贾府如果不修大观园,山一样的富贵怎生消得掉,而修园子的经手人又怎么能发得起来,贾芸仅仅讨了一个栽树的小工程,立马就翻了身,由城市贫民进入中产阶级行列,连宝二爷身边的丫鬟也敢吊膀子。
按道理,老百姓交的学费是他们的血汗钱,而国家的教育经费也同样是他们的血汗钱,因为他们是纳税人,纳税人出了钱,可是对于钱走向了哪里,以什么形式花掉,却一无所知,就是想知也无从知起,在我们国家的“现代话语”中,只有纳税的时候,我们才是纳税人,在其他的场合,我们只是上知下愚不移的“民”。拨款的人认为他们拨的是国家的钱,而花这笔款的人认为他们花的是国家的钱,跟“民”好像没有什么干系。拨款的人不检查款的用项(即使检查,也是走过场),用款人只要把钱借专款的名目花出去,天下从此太平。出钱人的权利,在这里没有一丁点儿踪影。眼下,教育产业化大有被批得体无完肤之势,其实,就目前的状况而言,还不如真正实现教育产业化算了,在产业化的情况下,收费高了,意味着学校提供的服务和教育的水平也要提高,如果学校不这么干,至少还可以有“消协”和“消法”管一管。而现在可好,收费几十倍地提高,但教育的质量却在成倍地下降,出了钱的消费者“上帝”,在校园里却是最没有权利,任人宰割的弱势群体,然而,这一切却没有人管,爷没有“法”管。
在世界历史上,西方现代民主的开始,实际上起于征纳税的纷争,可以说,所谓的政治民主,是从经济民主开始其进程的。纳税人对纳税和所纳税款用途的各种权利的拥有,在一个国家经济水平不高的发展阶段,其实比他们能选谁作政治领袖更重要。现在,政府的政务公开与透明讲得很多了,其实高校的事务也应该公开透明,因为那里毕竟是花了纳税人大笔的银子、而且是他们牵肠挂肚的子女受教育的所在。
教育之不能承受之累
说也奇怪,改革开放,中国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许多领域都变了,唯独教育的一亩三分地依然我故,行政主导不仅没有得到任何的削弱,反而随着改革而加强。我们的教育行政部门,权力从来没有今日的含金量,日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好过,态度也从来没有如今日之牛气,而教育的效果,却也从来没有如今日般的低劣。中小学陷在应试的泥潭里,而高校则在大跃进的虚骄和浮夸中狂欢。教育这块计划体制的绿洲,繁荣茂盛的底下,是根烂水枯的内囊。
以高校为例,可以稍微有点儿夸张地说,几乎所有高校都是教育行政部门的附属机构,不仅学校的主要负责人由它们任免,而且学校主要事务也由教育行政部门操控,从毕业生文凭的发放、研究生入学考试的科目,到研究生录取分数线的划定,都是上面直接定的。甚至连教学模式、教学管理、学生思想政治工作这样的具体事务,教育行政部门也有具体的指导。学校的部分经费改由项目的方式下发,这种貌似科学的改革,结果是使得大学校长见了教育部的一个小处长,都得假以辞色,因为学校编不好“故事”,或者故事编得不合主管处长的意,那么就可以不给你本来应得的经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