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固幕府
由于中原战场冲突不断,粮草补给的重要性日渐凸显,曹操改革屯田制的威力便显露出来。这一年朝廷连连用兵,但到了年终之际,太仓中仍有余粮,许都屯民生产的粮食完全能保障前线供应,而典农中郎将任峻还在尝试将屯田制向其他地区推广。
粮乃军之本,民以食为天。由于后方补给源源不断,曹操的军队可以连连出兵不显疲惫,形成了良性循环。相较之下,中原其他割据势力却日渐衰落:袁术的淮南土地贫瘠疮痍满目;张绣在穰县缺兵少粮仰人鼻息;吕布虽坐拥徐州,但手下徐州、并州、兖州三派势力也因为争夺粮食而暗流涌动。
更为重要的是,张绣乃凉州旧将出身,又久有勇武之名,他的失败撼动了关中乃至西凉地区。自董卓死后弘农以西一直是武人的天下,大大小小割据不下数十个,任凭谁有几千人马都敢任意而为,他们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互相残杀纵横捭阖,以前从未注意过关东的局势。可随着张绣的战败,关中诸将意识到了曹操的威力。加之钟繇经略关中,以段煨为首的关中割据渐渐开始向许都朝廷靠拢。一时间,向朝廷派遣使者成了大势所趋,乱国元凶李傕、郭汜陷入了无比孤立的局面。
曹操和朝廷势力的同步壮大,许都在一片兴旺的气氛中步入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国家大事唯祀与戎,如今朝廷有了物资基础,荒废已久的各种典礼也渐渐重拾。这一年起,百官贺正旦的仪式重新恢复。
除夕之夜,子时夜漏七刻,宫门大开,皇宫钟鼓齐鸣,上到公侯列卿下到属官小掾,身着簇新的朝服、各备礼物入宫朝贺。百官的贺礼有明确的规定,公侯奉上的是玉璧,列卿为首二千石的官员奉上的是羔羊,千石到六百石俸禄的官员进献大雁,四百石以下准备的则是雉鸡。
百官列班而行,过了仪门齐刷刷跪倒称贺,二千石以上官员上殿要呼万岁。皇帝刘协也难得由衷地高兴一次,由黄门侍郎引着升殿就座,赐百官饮宴。一时间宫乐大作,众宫女来摆宴,珍馐献上,水陆毕至,宫中藏酒倒入精巧的宫觞,可谓钟鸣鼎食富贵无边。
不过按照传统礼制,进行贺正旦礼时,三公九卿是不可或缺的。要由大司农为皇帝捧饭、司空负责奉羹,太尉、司徒与其他公卿依次向皇帝举觞敬酒。不过如今的仪式却不同了:太尉杨彪早已被罢免,还在县寺大狱里挨了满宠的棍子,出来后他干脆对外宣称腿疾,从此足不出户,连这么大的庆典都不参加了;卫尉卿张俭悬车于府门,谢绝一切往来;太仆卿韩融谎称耳疾,自闭于家中。
御座之畔,真正活跃的是曹操、荀彧、钟繇、董昭这几个人,另外拉了司徒赵温、辅国将军伏完当陪衬。至于其他朝廷大臣,就只有举着酒樽在阶下跪拜的份了!虽说汉礼自叔孙通时期就建立起来了,但实际上还是要屈从于现实政治的……
待典礼已毕宴席撤下,百官纷纷告退;曹操却丝毫没有松懈,直等到皇帝回转后宫,确定不会有人借这个机会进谏什么了,这才拉着荀彧、荀攸上了自己的安车。
“荀令君,这场典礼进行得如何啊?”曹操得意洋洋。
“好是好,不过破费得多了一点。毕竟天下未定,为了过年花这么多钱似乎不太值得。”
“是啊,是花费了不少。”曹操点点头,“不过这笔钱不会白花,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朝廷的权威和礼法已经树立起来,今后无人能够撼动。特别是这个时候,还有不少关中的使者在此,我得叫他们晓得朝廷的尊贵啊。”
听他这番解释,荀彧虽觉颇有道理,却又提醒道:“对朝廷而言,头号敌人除了伪帝袁术,还有李傕、郭汜。这两个武夫虽然成不了什么气候,但毕竟是罪魁祸首,不杀之无以伸张天下正义。如今时机已成熟,该把他们解决掉了。”
“我已经在考虑这件事了。”曹操胸有成竹道,“等天气再缓和一些,我差夏侯元让领兵入关,直捣长安,务必要将这两个逆贼的人头带回,祭奠历代皇陵。”
“派夏侯将军前去甚是不妥。”半天没说话的荀攸突然插了一句。
“哦?公达不看好元让的用兵之才吗?”曹操试探地问道。
荀攸微然一笑。在他看来,夏侯惇长于治军短于攻战,掌管军机是把好手,但攻城略地却不一定了。不过他阻拦曹操的原因还不仅于此:“曹公请想,李傕、郭汜是为国贼,有祸乱之罪,非张绣、吕布之流。按朝廷制度,戡乱理应差派朝廷官员出马,或是中郎将、或是谒者仆射,派夏侯将军前去,似乎从制度上说不通。此其一也。”
曹操觉得这个道理有些教条,又听他说“此其一也”,料是还有下情,赶忙问:“还有别的原因吗?”
荀攸又道:“关中诸将互有芥蒂不能相一,倘若大兵开至反而促其骤和共御外患,所以发兵入关绝非上策。此其二也。”
第一条理由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幌子,这第二条才是问题的关键。曹操沉思了片刻:“那就暂且让此二贼多活几日。”
“那倒也不必。”荀攸打断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天下战事此消彼长。明公重立庙堂于许都,此与李郭二贼乃是不共戴天之仇。好不容易使关中诸将遣使觐见,怎能错失除贼良机呢?今日若不能将关中诸将拉入麾下,倘若中原战事再易,那时候李傕、郭汜乃至关中诸将都要投到别人麾下了。”
曹操明白,他所谓“中原战事再易”指的只能是袁绍。因而长出了一口气:“要除贼又不能出兵,如何是好呢?”
荀攸这才亮出底牌:“派遣谒者仆射持节入关,以朝廷号令传檄关中诸将,假他们之手杀掉李傕、郭汜。其利有三:一者,符合祖制名正言顺;二者,除贼而不夺关中之地,可安诸将之心;三者,让他们出手,等于拉他们上了咱的船,可为日后徐图关中奠定人心。”
“妙!”曹操一拍大腿,扭头又问荀彧,“可有合适人选?”
荀彧想了想,缓缓道:“尚书裴茂可堪此任。他乃河东闻喜人,算起来与关中诸将颇为相厚。初平四年的时候,他奉天子诏命在长安主持过一次大赦,可谓深得民望。而且他有个儿子裴潜在刘表帐下效力,听说甚为得宠,用裴茂还可以促进咱们与刘表的关系。”
“很好,咱们就来个借刀杀人!有劳令君草诏,就拜裴茂为谒者仆射,持节入关传檄关中诸将讨伐李郭二贼,诛国贼者赏赐侯爵、封将军之位。”说罢,曹操满意地看看坐在左右的荀彧、荀攸。这对小叔大侄,一个处置朝政,一个参谋军事,真乃上天所赐的左膀右臂。
转眼间,马车快要行到司空府了。隔着珠帘,曹操早望见一群官员拥拥搡搡挤在府门前——原来自皇宫退下后,不少人连家都没回,又径直跑到司空府来给曹操拜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自杨彪下狱,不少人都学乖了。
眼瞅着拜年的人都要踢破门槛了,曹操一皱眉,喃喃道:“片刻安宁都寻不到,真是烦人。”他吩咐把车顶下,问荀彧,“我看这帮人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散去了,到令君府上冒昧坐一会儿,如何呀?”
荀彧吓了一跳:“在下受宠若惊,不过我那里俗吏来往熙攘嘈杂,只怕扰了您的雅兴。”
“不碍事。我还想看看令君是怎么日理万机的呢!”曹操笑着吩咐车夫驳马,安车转而驶向荀彧的府邸。没走几步,忽闻后面隐约传来一阵越来越大的喘息声。曹操三人忍不住回头观看——但见有一个议郎服色的官员,正气喘吁吁追着马车跑。
汉官是最讲求威仪的,虽说现在教化混乱,但穿着簇新的朝服、蹬着云履在大街上跑实在是观之不雅。荀彧一眼认出是议郎赵达:“他这是干什么?有要事禀奏吗?”
“哼!”曹操冷笑一声,“他能有什么要事?若是有要事早喊咱们停车了……打马快行,不理他!”曹操的马车越走越快,赵达在后面兀自不舍,跑了个带软袍松,后来索性把冠戴都摘了,抱着帽子撒丫子在后面追。
一会儿的工夫,到了荀彧的府门前,有兵丁挑起珠帘,正要搀扶曹操下车。后面的赵达总算追到了,一把推开兵丁,喘着粗气伸出滚烫的手,战战兢兢把曹操搀了下来。
“赵议郎,您这是何意啊?”曹操打量着赵达的狼狈相。
赵达把冠戴潦草戴好,后退一步跪倒在地,按捺着喘息道:“下官……下官……给曹公……贺新年来了……”
“赵议郎,追着车给我拜年,真辛苦你了……”曹操见过的谄媚人也不少了,没有一个下作到这步田地,不禁出言讽刺;荀彧、荀攸却是一阵皱眉。
赵达跪在那里,总算是把气喘匀了,抬头龇牙赔笑:“下官刚才看见您的车改道,料是有要事处理,本不该打搅。但又一琢磨,新年伊始要不给您见个礼,显得下官不懂得上下尊卑,故而追赶而来。只愿曹公身体康健诸事随心,下官就满足了……没有别的事儿……那我就……”说着话他起身就要走。
“站住!”素来好脾气的荀彧今天挂火了,“赵达,我倒要问问你,堂堂朝廷议郎在街市上奔跑成何体统?”
“别急嘛……”曹操收住笑容阻拦荀彧,“张手不打笑脸之人,令君犯不上为这点儿小事生气。”他又仔细打量了赵达一番,“赵议郎,人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也不必遮遮掩掩的,有话就直说吧。”
赵达谄笑着再次跪倒:“实不相瞒,在下想成为曹公您的掾属。”这事儿可真新鲜了,议郎虽只有六百石俸禄,却是朝廷要员,可赵达放着显贵的官不要,却削尖了脑袋要给别人当掾属。
“哟!”曹操嘲讽道,“您这是折杀我曹某人啊,老夫岂敢劳烦赵大人为我办事,不要玩笑了。”
赵达以头碰地喃喃道:“在下是真心实意的……我自出仕以来虽拜任议郎却没什么具体差事,实在心有不甘。大丈夫生在世间当有所作为,在下虽为议郎,却光吃饭不办事。要是能投入您麾下,在下还能有点事情干,上对得起国家,中对得起祖宗,下也对得起我这点儿俸禄,总比尸位素餐好得多,诸位大人说说,是不是这道理?”他也不好把话点透。如今朝廷的官有职而无权,曹操的掾属无职而有权,司空府无异于朝廷之中的一个小朝廷。赵达也是个官迷,要想往上爬就必须要攀附曹操。
荀彧听了他这番话,鼻子都快气歪了,把头转过去懒得搭理他。曹操却凝视其良久,缓缓道:“嗯……你倒是想得开。”
赵达前爬一步,抓住曹操的靴子谄笑道:“只要下官能被曹公收录,哪怕是牵马缀镫我也愿意干!”
曹操看着他的无耻相,忍不住又笑了:“好吧,既然赵大人不弃,暂在我府中做个令史如何啊?”令史比掾属还要低一级,已经是处理日常工作的小吏了。
“行!”赵达连连磕头,“甭说是令史,杂役都行!我这就上表辞官,等着您的好消息。”
“去吧!”曹操不耐烦地摆摆手,“老夫还有事跟令君商讨呢。”
赵达欣喜若狂,猥猥琐琐去了。荀彧这才转过脸来,忍不住抱怨道:“明公何故用此恬不知耻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