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番话引起了曹操的深思,他也有两个女儿,不过年纪还小尚未及笄,如果自己能够总揽朝权,将来何不也叫女儿侍奉天子,以求满门富贵呢?
“国舅,现在没有别人,我想与您说两句知心话。”
“将军请讲。”董承哪敢阻拦。
“我久不在朝堂,疏于参拜,不知当今天子是何等样主?”
这倒是一个下说辞的好机会,董承脱口而出:“当今的天子可比孝宣、孝顺二帝。”前汉宣帝刘询诛灭外戚霍禹,予民休养,一改武帝穷兵黩武奢侈虚耗之风;后汉顺帝刘保抑制权阉,招贤纳士,挽回北乡侯颓败之势。这两位皇帝不仅情势相似,而且少年时都遭过苦难,宣帝乃汉武帝戾太子刘据之子,因巫蛊之祸流落民间,一十八岁回宫继位;顺帝本有太子之分,因阎氏外戚逼杀其母失去帝位,后来孙程等十九位宦官政变,在十二岁时复得帝位。他们都是少年多难的皇帝,董承将刘协比之这两位皇帝,就是暗喻他能渡过灾难重整社稷。
“哦?”曹操似乎没当回事,“不知有何政绩啊?”他这么问其实很苛刻,刘协根本没真正统治过天下,又谈何政绩。
哪知董承还真笑着说出来一件:“两年前关中大旱田野不收,加之李傕、郭汜倒行逆施,人相食啖白骨委积,谷子一斛卖到五十万,豆麦一斛也值二十万钱。那时天子下令尽出太仓之粮,命侍御史侯汶督率兵丁为饥馑之民熬制糜粥。可几日下来饿死之人不见减少,天子怀疑赋恤有虚,命人在御座前量试作糜,结果发现水多粮少不能果腹。尚书令以下参奏侯汶之罪,但天子念及侯汶也是不忍太仓尽散,没有治以重罪,仅仅杖责五十。自此之后赈灾之人不敢作假,粥都稠得立得起筷子,百姓多得活命。这可算得起一件美谈吧?”
这件事听似简单,其实大有深意。出太仓之粮可见刘协心怀百姓,不加侯汶重罪可见刘协体恤大臣,杖责五十可见刘协赏罚分明。此事处置妥当已颇为难得,更何况两年前皇帝还不到十四岁呢!
曹操转脸看着董承,似乎明白了什么。眼前这个人美其名曰什么永乐太后族侄,又什么贵人之父,想当年不过就是董卓帐下一员普通部将罢了。西凉部将是何种德行天下尽知,他董承也未尝能比徐荣、胡轸、李傕、郭汜之流品质好多少。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皇权衰微至极、虎贲士不满百人的情势下,抛弃旧恶转而救驾……看来刘协这个小皇帝的魅力果真非同寻常。
“大汉天下凌迟之际,能有此聪慧之主,复兴有望矣!”曹操不住点头,看似漫不经心地感叹道,“昔日霍光、金日磾并受武帝托孤之意,辅佐孝昭皇帝安定天下。如今我与将军亦当效仿古人,为天子驱驰奔走,复兴汉家社稷啊!”
这个比方寓意颇深。昔日汉武帝是曾以霍光、金日磾为顾命大臣,不过霍光权势甚重,金日磾虽为副手,却几乎连权力都没有。今天比出这件事,谁是霍光,谁又是金日磾?董承听得冷汗直冒,生怕祸不旋踵,赶紧拱手道:“承才力不逮,唯将军马首是瞻。”他嘴里倒还算清楚,但因为心里慌张,哆哆嗦嗦一松缰绳,不由得身子直晃,眼瞅着就要从马上栽下去。
许褚就跟在他身后,抢过两步,一把攥着董承铠甲后领往上提,就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回到鞍韂之上。董承被提了个盔歪甲斜,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国舅,您倒是坐稳了呀!”许褚这一嗓子声若洪钟,惊得董承兜鍪落地,都顾不上去捡,战战兢兢道:“多谢将军搀扶。”
“国舅!您的兜鍪!”又一个炸雷般的声音自耳畔响起,董承扭头一瞧,典韦掌中一枝大戟正挑着他的兜鍪递到眼前。
接还是不接呢……董承犯难了。若是伸手摘下兜鍪,那大戟就势捅过来,离着一尺可就是自己的咽喉啊!他瞥眼看曹操,曹操笑嘻嘻道:“国舅,还不把兜鍪带上,君子死不免冠嘛。”
死不免冠?!董承脉搏都快没了,咽了口唾沫,把眼一闭伸手抱过兜鍪戴在头上,做好了命丧于此的准备。等了好半天没动静,他再睁开眼瞧,典韦早已经退到曹操身后了,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催马继续前行。曹操把他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行啦,这个人已经吓破胆了!
两人并辔而行接着赶路,再不说什么话了。大约行了半个时辰,眼瞅着就快行至坞乡,只要过了坞乡就是太谷关了。突然有一队快马迎面奔来,为首者正是曹操内弟卞秉。他纵身至曹操马前拱手施礼:“启禀将军,杨奉、韩暹蓄意作乱,于关口埋伏兵马有意刺王杀驾!”
杨奉、韩暹反了?!董承一惊,但随即对此表示质疑:昔日同在关中救驾都不曾起过二心,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干蠢事?
“这些白波贼真是恶性不改!”曹操却不问真伪,扭头对董承道,“国舅,太谷关有埋伏不能走了,南至鲁阳这一路凶险异常,倘若天子有闪失咱们担待不起。若依在下之见,不如东出辕关,先到许县落脚。您以为如何啊?”
董承明白了,这消息是曹操故意编造的,但现在已然出了洛阳,前后都是曹家的兵,哪还敢说什么反对的话啊?他战战兢兢道:“一切全凭将军做主。”
“国舅忒谦了。”曹操抖着缰绳喃喃道,“其实许县也是不错的地方,平坦开阔,可以营建宗庙,而且我已备下了充足的粮食……卞秉,快快传令,在前面的路口队伍转向东行,加速前进!”
前面就是通向辕关的大道口,事情岂能这么凑巧?看来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董承越想越害怕,真到了许县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他试探着问曹操:“临时改道非同小可,咱们是不是去请示一下天子啊?”
“哎呀,现在耽搁行程,倘被反贼赶上岂不麻烦?”曹操嘿嘿一笑,“我看这样吧,咱边走边跟皇上说……可我在这里督率前队又走不开,那就有劳国舅您辛苦一趟吧!”
董承巴不得离开曹操这帮人,略一拱手打马便往后跑,仿佛死里逃生一般。行过川流不息的人群,远远望见了簇新的天子乘舆,羽盖朱轮,鸾雀立衡,分外醒目。他纵马就要往近处闯,却被一个护驾的小校拦下:“站住!天子乘舆,不得擅自靠近!”
“某乃当今天子之舅,有要事禀报。耽误了大事,你担待得起吗?”董承气哼哼喝骂道。
那小校丝毫不惧:“我家王子乃宗室至亲,临出洛阳对我们说了,今天除了宗室刘姓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乘舆,莫说你什么国舅,即便是国丈也不行!”
董承脑袋里嗡的一声——曹操早与王子服串通好了!
知道多说无益,他赶紧掉转马头欲寻其他大臣商议。抬头再看,辅国将军伏完、太尉杨彪、司徒赵温、司空张喜乃至于太仆韩融、大长秋梁绍那些九卿一级的官员,都坐着曹操提供的马车。莫看装潢纹饰全按朝仪而制,可是连赶车的带车边护卫的,全是曹营的兵。
董承只得打马又往后赶,绕过车驾来到其他官员的队伍中。这些是侍中、议郎以及未上任的郡县官员,由于条件简陋车辆不足,都是策马而行,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边走边聊甚是热闹。大家看见他纷纷拱手问好,董承可没心思与众人寒暄,挤来挤去寻他的亲信侍中种辑。来来回回找了好几圈,终于看见种辑了——左边傍着董昭,右边陪着曹纯,俩人说说笑笑把他也绊住了。
再往后看就是曹洪督率的殿后大军了。黑压压一大片,马上步下全都兵刃在手,仿佛是押着这些文武百官前进,自己那一丁点儿人马也被裹在中间。董承的心彻底凉了,他前前后后忙活好几趟,耗费了不少工夫,抬头向前方望去,这会儿隐隐约约已经能看到辕关了。出了此关就是豫州地界,所有人都要落在曹操手里了……
与此同时,杨奉、韩暹也闻知变故了。他们从一大早就安排着接驾事宜,把不甚明白的朝仪演练了一遍又一遍,生怕举动失礼被公卿耻笑。哪知太谷关突然快马来报,圣驾自坞乡东转奔辕关去了,俩人这才知道上当。
韩暹不住地责怪杨奉耳根太软错失良机,杨奉却埋怨韩暹有意劫驾惊走了曹操。俩人吵吵闹闹点兵,吵吵闹闹上马,吵吵闹闹离开梁县追赶圣驾。吵架归吵架,他们这次的目标还是一致的,得到消息还不算晚,只要出关追赶还可以撵上,到时候劫走天子乘舆,至于曹操且放任他回许县,以后再作理会。
他们的白波军大多是并州人,善于弓马,又经过在三辅的历练,现在已经成为一支颇为善战的劲旅,实不亚于曹操的兵马。两人亲自带队,十万火急奔出太谷关往东追去,一路上满地的车辙痕迹依旧分明,半日之工就赶到了辕关。眼瞅着雄关大开空无一人,驿路上尘土飞扬尚未落定,必定车驾就在不远处。杨奉、韩暹心中喜悦,赶紧率众突出辕关,刚要下令全速追截,忽然自两旁山上滚下无数的大石头。
“有埋伏!”杨奉险被巨石击中,赶紧带马到大道中间。这时耳听呐喊阵阵,左右各杀出一队人马——原来曹操料定他们会来,已派于禁、乐进埋伏等候了。
杨奉、韩暹是得到消息疾速赶来的,鞍马劳顿并不清闲;可于禁、乐进却是提前得到吩咐,领着队伍溜溜达达到此迎驾的,而且用罢午饭还在山根底下小憩了一会儿呢!如此伏击可谓以逸待劳,白波军辛苦跋涉已经失了一着,见落石突袭又受了一惊,这会儿再瞧敌人伏兵四起,哪儿还提得起精神来?
白波军几乎没有还击就败退下来,沿着来时的道路往回逃,曹军得理不让人,在后面紧紧追赶,被其撵上杀死的着实不少。杨韩不敢后视,直逃到太谷关内,紧闭大门、垛口搭箭、滚木抬来、雷石备齐,做好一应准备……才发现曹军已经不声不响撤退了。
杨奉、韩暹相顾叹息,这会儿也不互相埋怨了,琢磨好半天才明白过味儿来——皇帝迁走,北边的洛阳早空了,还要这座太谷关有个屁用啊!继而又想到,梁县只有部下徐晃驻守,曹操奸诈多谋,赶紧率领残兵败将回转。去的时候风风火火,归来的时候垂头丧气。等他们回到梁县时天都大黑了,一轮明月高挂空中。
“想必明天再行一日,圣驾就能到达许县,再追也赶不上了。”韩暹仰望夜空不禁摇头,低头又看看他那位打打合合的老冤家,苦笑道:“唉……咱俩跟曹孟德玩心眼,差得太远啦!”
“获罪于天无可祷也……曹操此番劫圣驾而去,不但咱俩以往的救驾功劳一风吹,倒霉的日子也要跟着来了。”杨奉一点儿都笑不出来,“他曾言道‘奉天子以讨不臣’,恐怕要拿咱俩试第一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