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地藏。
——《地藏卜轮经》
【1】
“岛的上空布满了满天的星星,我从未感到天空如此的美。”
“寂静的夜里,我听见父亲忧伤的渔网声。”
“我闭上眼,母亲甜美的笑容诱导出我生恨的泪水,教堂的钟声,回荡在母亲的微笑里。”
“那一夜,我牵着凉澄的手,穿过灌木丛,风声呼呼直响。”
“我站在悬崖上,独自一人,凉澄被她外婆带回,我站在悬崖上,泪流满面。”
“是一个秋日黄昏,所有的往事和真相入生来,一切很平静,宛若母亲去世后的那个黄昏。”
“我记得母亲对我说,经历过飞翔的才是鸟儿,我站在悬崖边,突然想起母亲的话。父亲温存的脸容在记忆里清晰起来。”
“整个心悬在那里,往事不停地撞击着记忆,我看见父亲低头难过的模样,仿佛是看见母亲温暖微笑的模样。他一辈子的隐忍,我竟然现在才得知。”
“回忆似无声之作,来回拍打神经末梢,宛若不死的美人蛇。”
“多年之前,若是没有那次决裂的任性,今日的一切,或许便会改写,那这世间,一切不都成了‘如果’了么?”
深情即是一桩伤害。
必得以真相来句读。
眼前的良辰,全身裹满纱布,如同木乃伊,又如新生的婴孩。
他轻轻睁开的眼,却宛若遥远的盘古开天辟地所用的力气。
那些笑声和哭泣声,一点一滴传来,可是,那种声音都比不上你的无声哭泣,以及你动容的眼泪。
【2】
“哗啦啦。”有海潮拍打的声音。良辰渐渐睁开厚重的双眼,往事入梦来。
此时凉澄的声音那般决然,她说:“即使是这样,那也都是过去了。”
先前的冰冷已被那个悲壮的过去而决裂,她觉得那些深沉的往事像是海底无辜的生命,触碰不得,然而却已发生。她的心底,没选择遗忘,然而那些恨,依然随同着岁月寂静离去。
良西看着凉澄的脸,因为长时间没有表情之下而显得生硬起来,渐渐模糊。他叹了一口气后说:“而今,我只想和她过好下半辈子,希望良辰能尽快好起来。”
那是良辰昏迷一个星期后,第一次睁开双眼。刺眼的光从窗帘之后照进来,有风轻轻地翻阅纸张的声音,他紧蹙了双眉,身躯宛若是被固定般。他轻轻地移动了双脚,头裂开般痛了起来。他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呻吟。
眼前背影凝重的两人,听到轻微的响声之后转过身来。她欣喜地走过去,而良西则转身走出病房,在走廊上大声地叫医生。
她握住他的手,轻轻地落泪,泪水滴在缠满良辰身体的纱布上,渗了进去。
他艰难地开口说:“你哭了。”
她擦干了泪水,然后镇定地说:“我不哭,我不哭。”
“你感觉怎样?”她一下子又难过了起来,问他。
“全身不能动,头很痛。”他虚弱地说。
“谢天谢地,你还很清醒。你知道你掉下海里去的时候,我多怕就这样没了。你和许沐南一样,都是没良心的。”
他笑了,轻轻的,脸色很苍白。
他们都以为他要自杀,其实他只是打滑而已。
可是而今,无论怎样解释,他们都会说他只是假装坚强而已吧!
其实,从来没有恨过林知远,一点讨厌的感觉都没有,若他要算计这一切,绝不是这样赤裸裸的方式。
凉澄又在哭,怎么她总是那么多眼泪。
他在这样一点点的想法里,渐渐地又闭上了眼。他觉得好累。
知远来的时候,是下午放学的时候,然而只是逗留了一会儿便回去。那时凉澄欣喜的心情难以抑制,于是起身去抱着刚走进来的知远,她说:“良辰醒过来了,他刚才醒过来了。”
知远扶起她的肩膀,将头探了进去,那时良辰又沉沉睡去。医生检查之后说没什么大碍,醒过来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正常的休息。
知远却低下头说:“是我对不住他。要是我不那么做的话,他就不会这么想不开了。”
“你说什么了?”
知远抬起头,看着良辰,又说:“没事了!都过去了。他醒过来,便好了。”
良辰住院的那一段时间,凉澄也没去学校。知远每日放学后来医院帮凉澄补习功课。那时的知远,抑制着自己内疚的心情去对待这一切,他不停地告诫自己,他们只是朋友,最多能算是知己。经过了良辰的事,他已经没有多大的奢望,他觉得有些许对不住良辰。
然而情爱之间,从来没有对得住对不住的事。
往后的一切,便是最好的证明。
【3】
沿着真相走下去,往事是一道注满眼泪的下水道,有恶臭的味道,然而也有被掩盖在恶臭里的欣喜的芬芳。
医生检查完良辰的身体的时候,将病房里的凉澄和良西都叫了出去。他只是淡淡地说:“病人虽然醒来了,但是意志很薄弱,你们不可以拿会令他不顺心的事情刺激他。”
他们俩相视一看,然后点了点头。医生在他们点头后,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整座病房又寂静了下来,他与凉澄坐着,却不知道开口说什么。然而此时的凉澄,却是觉得不知如何面对那些她母亲的过去,自然也觉得无话可说。
春天快过去了。
风渐渐有了些许热量。
两人就那样,寂静着坐了许久,直到良西开口说:“你回去看下你外婆吧!听你妈妈说,她最近的身体不是很好。”
“嗯!你看住良辰。”她站了起来。这几日,她仿似将外婆给忘记了。她走到病房门口,然后又转身过来说,“我走了。”
良西转身朝她摆了摆手。
又再次陷入了深深的寂静里。
良辰的睡眠里,有梦。海水轻轻地覆盖过身躯,他看见海底奇异的一切,母亲的灵魂,古老的镜子,白森森的骨头,以及破船的残骸,铺陈在海底。
有绚烂的鱼儿安详地游来游去。他看见母亲朝他招手,他慢慢地走过去,这时,一条露着白森森的牙齿的鲨鱼凶猛地刺破那安详的一切。
他醒了过来,身躯一阵冰冷。
他觉得口渴,轻轻地扭头才看见隔壁床前的父亲,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他轻轻地喊父亲,几声之后父亲才触电般从床上下了来。他问他感觉怎样。
“我想喝水。”
父亲倒了水给他喝,喝的过程极其缓慢,父亲把杯子扶得太高,他来不及吞咽的那些水,从嘴边落了下去。父亲没发觉这一切,然而等良辰的嘴巴合上的时候,他才注意到良辰的双眼有眼泪轻轻地落下。他觉得自己很是没用。
父亲叹了一口气,往旁边的抽屉里拿了纸巾帮他将眼泪轻轻地拭去,他却将头别了过去。
“你一直这样倔犟,你是否一直在怨我……”
父亲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却生生地咽了回去,他想起了医生的话。两个人就那样,一直静静地坐着。直到良辰疲倦地睡去,父亲才轻轻地帮他盖好被子。便也在床沿枕着手臂睡了过去。
第二日,良辰便拆了那些缠住身体的纱布。拆开的时候,良辰的身躯感觉到有一种新生的力量,那种感觉让他轻松。
头上的纱布也换了去,但仍然要重新缠住。头上的那个伤口,依然裂着,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完全愈合。
那天,凉澄没来,她大抵是留在海涵岛照顾外婆。然而,继母还是来了,她站在良辰的床边,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不停地跟身边的父亲说:“没事了就好。”
说完又靠在良西的耳边,像是说什么话似的。之后父亲蹙起了眉头,便随着继母走了出去。良辰坐在床上,信手将放在一旁的知远带来的《红楼梦》
拿起来看。随手翻开的时候却有张书签掉落下来。良辰拿下来,只是普通的书签,然而上面却写着林知远和良辰两个名字。他于是想起,这是许久之前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那本书里面便夹着这张书签。
“像是快要不行了。”纪銮平静地说。
“叫医生去看了么?”
“看了。就是那症状,末期了,医生说看她意志撑着了。”纪銮继而悲伤了起来,其实这么多年了,要是恨也恨完了,到了而今的时刻,她竟是为即将离去的母亲悲伤了起来。
“唉!只希望她能安心地离去。不要有什么遗憾落下。”
“最该死的便是我,或许她到而今还对我的选择耿耿于怀,当初我与前夫离婚,她曾以死相逼,然而那时,我已不能再忍受那样的生活了。”她说完靠在良西的肩头上,轻轻哭泣。医院的走廊上,经常站满了这样的人,靠在一起哭泣。
这里,是埋葬悲伤和泪水的地方。
“一切,都过去了。我父亲的一切,你父亲的一切,都过去了。”
“进去吧!良辰还在里面,一个人怪孤单的,我去买点他喜欢吃的回来。”
“我去吧!你进去陪陪他。”良西将纪銮推了进去,然后往外面走去。
【4】
那一个月,知远放学后便会去医院,陪良辰聊聊天。他们两个,宛若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时间过去,一切都消失了。凉澄在他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了之后便回学校去上课,有时会与知远一同过来。而父亲,则是一直陪在良辰的身旁,待知远或凉澄在的时候,便离开一下。
他宛若是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一个月后,良辰便出了院。
出院的那天,是周末,天气很晴朗。众人的心情都很清明,特别是良辰,前一夜得知第日要出院后,那天清晨,便起了个早。自个儿收拾完东西后便出去,在医院周边逛了一圈,那是他生活了一个星期的地方。父亲则是在床上睡到自然醒,良辰醒的时候极其小心,没有吵醒父亲。他起身,却不见了儿子,便穿起衣服出去找。良辰是在回来的时候,遇见父亲的。
“我出去走走。”良辰看着父亲,指了指外面。
“嗯!多出去走走对身体好。”父亲说完这句话又走了回去,梳洗后知远他们都赶过来了。几个人站在阳光下,心情都极其轻松,然而凉澄的脸却仿佛给乌云罩住了一样。她站在他们中间,显得很是别扭。
于是良辰问她:“你怎么了?”
“没事。”可是说完眼泪却下来了。
此时的良西自然是知道了什么事了,然而却走过去扶住凉澄说:“没事了没事了,回去吧!”
恍恍惚惚的,他大抵是怕良辰知道些什么,那些连锁反应一旦发生了,便无法制止,而今的他是否能再次承受这悲凉的一切,良西也不知道,他现在只有选择隐瞒。等时日过去,一切明朗起来了,再告诉他也不迟。
回家第一日良辰便吵着要去海涵岛,然而父亲自然是很不放心的。但良辰依然执意说要去拜祭下母亲,父亲终于是怒不可遏,便发起了脾气:“良辰,你这样的一次轻生已让所有的人都失去了魂,然而你依然还这般不听话。你刚出院,好好休息可以么?”然而父亲说到最后,语气还是软了下来。
“我便知道你们每个人都如此看待我,我是这么不堪一击的人么?我只是脚底打滑罢了,我还有想要珍惜的人,我还有未来得及得到的一切,我怎么舍得死?”
良辰的每个字,都说得极其出力。尤其是“死”字,他将所有的力气,将所有的语气,都压在那个字上了。
“无论怎样,听爸爸的话好么?好好休息。”
“如果你只是担心,我可以叫知远和凉澄陪我去的。我不是3岁孩子了,我与母亲一样,经历过一次死,便会懂得生存的意义了。”
“那便好。”
“那,你舍得让我去了么?”
“可以,明日叫知远与凉澄陪你去。”
那一晚,知远还是过来陪良辰。宛若少年时期般,睡在床上,有滔滔不绝的话语讲,然而这时的良辰,却多半是缄口,他听着知远讲校园里的一切,讲他昏迷的那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他讲自己给他念《红楼梦》,并说那是迄今为止,自己做得最有耐心的一件事。他告诉他,许沐南的墓已立好,在郊区,有时间可以去拜祭一下她。他还说到……良辰在那样的唠叨里,渐渐地合上了双眼,这是出事后,回到家里的第一晚。
却宛若过去的那么多个夜晚般。他再次做起了那些梦。
母亲从海底轻轻地捞起自己,抱在怀里,悲凉地哭。父亲的脸庞与继母的容颜在那枚贝壳的光影里渐渐碎裂开去,母亲抱着自己,不住地哭。哭声惊醒了海底沉睡的鱼儿和魂魄,他们怒眼看着她。远处有两道魂魄漂了过来,将他们轻轻地托出水面。
最后的梦境里,来自大海的遥远声音说:“天覆群生,海涵万族。”
他再次睁开眼睛,夜晚的空气清凉。此时的林知远躺在身旁,手挽住他的手,沉睡的模样宛如孩童般。他睁眼看了一下漆黑的一切,这如同过去的无尽夜晚,猫的叫声依然在外面轻轻地传了进来。他再次随着潮汐般此起彼伏的猫叫声,安然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良辰便决然地睁开眼睛。
厨房里,有轻微的声音传来。他走进厕所,轻轻地洗漱,完毕之后走出大厅,却看见父亲走了出来,却不见了继母。
“阿姨呢?”
“她母亲去世了。昨夜。”良西大抵也没多顾虑到良辰仍是不知道那一切的,便这样突兀地说。
“哦!”良辰只轻轻地答,然后便不再问。
他走上楼,去叫知远起身。踏上楼梯的时候父亲却说:“她母亲,就是凉澄的外婆。”他心里咯噔一下,宛若是知道了些什么,然而他还是走上楼去,叫了知远,等知远梳洗完吃了简单的早餐后便出了门去。
出门的时候父亲也从后面轻轻地跟了上来。良辰双眼疑惑地看着父亲,父亲此时却开口说:“我开船载你们过去。”
“不必了。”良辰像是已将刚才父亲说的那番话忘记了,便生生地拒绝掉。
知远此时搂了一下肩膀小声说:“他大抵也是着紧你,没关系。”然后便转身过来跟良西说:“叔叔,载我们过去吧!我也不想坐那么多人的渡船。”
“其实,我过去只是有事,随便载你们过去。”他依然解释道,然而良辰却不想多理会,便一直自顾着走路。
因为昨日离开的时候自己先跟凉澄说好今天要过海涵岛走走,便约她码头等。
而良辰过去的时候却不见人影,于是才想起父亲说的话:“她母亲去世了。昨夜。”
“她母亲,就是凉澄的外婆。”
心咯噔一下,像是想到什么。
【5】
凉澄是在昨日接到母亲的通知说外婆病危的。
前几日,她便一直回去看外婆。那时的外婆已在人间边缘流连,往事不停地充斥着她昏昏欲睡的脑子,她开始大段地说话,含糊不清而且断断续续。
她自然是记得凉澄的,凉澄那么小便过来陪她,她的一生那么不堪,后半生那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