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空气,使地面像结冻了似的。寒冷的冬日里,东方的天空,朦胧发白,大地仿佛披上一重薄雾般的面纱。
山丘上坐落着一座普通庄主的住宅,房子里灯火通明,暖烘烘地照耀着整个房间。三楼的窗口有人影在频频闪动。
太阳刹那间闪现,照射着这座宅邸。铅色的天空,使它更明显地浮凸出来。
在公鸡喔喔啼声中,夜色逐渐消逝。
雾在不知不觉间,陆续不断地飘向山谷。
有两个面戴黑纱的女人,出现在宅邸门口。一个瘦瘦高高,一个矮矮胖胖。两个女人都冻得发抖,瘦女人踏步走到胖女人面前,全身抖动,大声说:“珍,你真是多嘴……何必呢?”
珍温和地回答:“多嘴么?绝不是的。”
瘦女人挥着两手说:“给不足月的娃娃吃药?简直是多余!从药店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已经是冷冰冰的了。这样的冷天,还要跑到河对面去,真是神经病。珍,你好管闲事,真令人吃不消……哦,好冷啊!”
瘦女人是个鹰钩鼻、驼背的老妇女,看起来像个会使魔法的巫女。她叽哩呱啦连珠炮似的讲着,双手不停地挥舞,简直就像骷髅在跳舞。
“我们是特地被请来接生的,那样做可不太好吧。娃娃既然生下来了,当然希望平安无事地养大,不是吗?卡罗莱茵。”胖胖的珍说着。
被叫做卡罗莱茵的瘦女人,缩缩双肩,无奈地看了珍一眼。
三百多年前的英国农村,没有专门以助产妇或助产士为业的人。因为人口稀少而分散,她们很难赖以为生。珍和卡罗莱茵有接生的经验,所以被请来接生了。
在白石小屋的二楼,刚生下来的垂死的男婴和他的母亲汉娜静静地躺在床上。一个女人手拿尿布,在床边团团转。
“爱丽莎,对不起!累了吧。”
汉娜有气无力地招呼着。那位名叫爱丽莎的女人是跑来帮忙的邻居。
“夫人……药怎么不快点来……”
爱丽莎担忧地看着睡在汉娜身旁使出浑身力气哭闹却声音微弱的小男婴。
“爱丽莎,到北瓦萨姆的药店是很辛苦的……不如祈求神明保佑这个孩子能得救……”
爱丽莎跪在床前,小声祈祷。
门口的两个助产妇还在继续争论。她们的声音,愈来愈高,居然忘记了寒冷。
“珍,你这个人太任性了!”
“那么,我就一个人到药店去,你就在二楼等着吧。”
“我就是讨厌庄主。王党派是我的敌人,要我在二楼等,还不如去跑一趟。”卡罗莱茵怒气冲冲地说。
1642年,英国发生了内战。林肯郡一带本是议会派的地盘,但地主多为王党派。牛顿家也是王党派。可是,卡罗莱茵的儿子却参加了议会军,正在作战。
“卡罗莱茵,婴儿是无辜的。何况王党派的地主已被召往天国,他生前从没有亏待过别人。爱丽莎的羊跑进他的玉米地里,糟蹋了一大片,竟没有挨打或罚钱,这不就是他的仁慈么?”珍祈求似地诉说着。
这一天是圣诞节。所以,卡罗莱茵一开头就气愤愤地,因为她想早点到女儿家,看看可爱的外孙儿们。
北瓦萨姆是在过了瓦萨姆河约一两里的一个小市镇。
两个女人在冷得透骨的寒气中,不再开口,往山谷下走了。
当她们把药放进口袋,开始走向归途的时候,背部居然出了点汗。
“只剩一半路了,快点走吧。”胖胖的珍喘着气说完之后,加快了脚步。
“我也在拼命赶啊!”
这时的牛顿家中,初为人母的汉娜,躺在逐渐衰弱的婴儿旁边,急得快要昏死过去。爱丽莎见了,惊慌得手足无措。
这是三百多年前的1642年12月25日,发生在英国偏僻的艾尔斯索普的事情。
在圣诞节这一天,生下娃娃的年轻母亲是庄主的夫人,汉娜·牛顿。
英国是基督教国家,几乎全国的人都是基督的信徒,但分成三派:有的是信仰最古老的旧教天主教;有的是信仰标榜清净生活的清教徒;有的是信仰因政治理由修正旧教而成为英国国教的国教徒。
天主教的领袖是罗马教皇,国教的领袖是英国国王,只有清教徒没有最高领导者,所以清教徒时常受到国王压迫。由于这个缘故,有一批清教徒搭乘了“五月花号”远渡重洋到新世界的北美去开创天地。
英国的清教徒奋力争取更多的议会席位,以便抵制国王查理一世的专制压迫,因而发生了所谓清教徒革命的内乱。
就在这一年年底,男婴出生在艾尔斯索普。
过年后不久,地主宅邸有一个牧师来访,这位牧师名叫詹姆士·埃司可夫,是汉娜的哥哥。
“汉娜,听助产妇说,娃娃小到可以放入一夸脱量器内,现在怎么样了?”
能对她这样随便说话的,只有牧师一人。
“来,来……”
牧师见到娃娃像刚孵出来的麻雀一样,脑袋大大的,身体却出奇的小,不禁吃了一惊。他喃喃地说:“一夸特量器,说得真妙!”
一夸特相当于四升的容量。
“哎呀,别说得那么难听,已经长大一些了。”
汉娜鼓胀了两颊,从床上下来。
“能平安养大了就好。”牧师担心着说。
“你不知道,比刚生下来的时候已经好多了。看样子,顺利长大是没有问题,我一定要好好抚养他。”
“嗯,艾萨克还在的话……”
艾萨克是艾尔斯索普的庄主,也就是汉娜的丈夫。他们新婚才半年,当年的10月,他因为感冒并发了流行性肺炎,一下子就病逝了,年仅三十七岁。
“真是……”
汉娜伏在床上,肩膀一阵阵抖搐。牧师把手轻柔地放在她的肩膀上。
“哥哥,请把这个孩子命名为艾萨克……”
詹姆士·埃司可夫牧师是柯斯达华士的这一教区的牧师。英国国王把国土分为许多教区,各教区置有任命的牧师。孩子诞生后的洗礼、命名也是牧师的职务。
“好主意,艾萨克是《圣经》第一页就有的名字,艾萨克·牛顿叫起来也很响亮。”
“我好喜欢……”
“但,变成像他那样的怪人也不好。”
“哎,大家都这么说,其实才不呢。他只是不善待人而已。这个孩子能像他,我就心满意足了。结实的身体、勤劳、不摆架子,加上人又英俊……”汉娜出神地回忆,如梦似幻。
教区牧师必须是学者。詹姆士·埃司可夫是剑桥大学出身,对于地主该有怎样的作为,有他自己的意见。
中世纪的欧洲各国,田地和农民是与庄园结合的。庄园像是国家之中的国家,地主也就是庄主,支配着佃农。庄主住在豪华的宅邸,农民住的只是躲避风雨的简陋房子,过着牛马似的生活。庄主出巡的时候,前呼后拥,浩浩荡荡,教堂要鸣钟。而且庄主有审判权,对辖内的农民可随意处刑、罚金。
这种不合理的制度,是不会长久持续下去的。当汉娜生孩子的时候,艾尔斯索普的庄园已经改变了。虽说是庄主,实际上已和农民没什么两样。自己牧羊、自己耕田。当然,这跟庄园规模小也有关系。这个庄园是一百多年前,用钱向一贵族买下来的。
喝着汉娜为他准备的温热牛奶,牧师说:“把这个孩子养得健健壮壮,要很费心呢。”
玻璃窗被打湿了,雨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这一带是冬天多雨的地方。汉娜默默地拿着一根一根柴薪,放在壁炉里面。
“抱着一个吃奶的娃娃,能不能维持生活呢?”
牧师总是不放心她此后的生计。
“才两个人而已,我想没什么问题的。”
汉娜是个贤惠能干的女人。自己耕作土地,自己牧羊剪羊毛,就足以维持最低生活了。自己不能做的东西虽然要花钱去买,但金额并不大。如果佃租还不敷用,可将余物拿到市集去卖,以补不足。
“这个孩子,如果不是不足月的话,可以更放心了。”
汉娜抱起婴儿喂乳。
“我想,艾萨克的不幸打击了你,才会使你这么坚强。”哥哥说。
“我也是这样想,珍也是这么说,不过,一切都是神的安排。我一定要守着这个孩子。”汉娜坚决地看着哥哥说。
“这样子,我就放心了!到底是我的妹妹。”
牧师感到满意,就告辞走了。
汉娜在二楼窗口望着东方。一望无际的枯黄原野的远方,瓦萨姆河闪闪发光,像一丝白线的是哈门公路,白线上移动的黑溪,是驿马车吧!广阔的田园中,出现了一个人影,从桥端往牧师公馆的路上悠闲地走着,正是汉娜的哥哥。汉娜的视线一直凝视着他,直到黑影隐入树林的阴影中。
汉娜经常和艾萨克一起这样子眺望。
汉娜紧靠着窗,对着百看不厌的景色出神。
“看看吧,多美的景色啊!”汉娜抱着尚不能看见东西的娃娃,喃喃自语。
“总有一天,能跟你边说话边看风景的。”
汉娜好像婴儿听得懂话似的讲着心里话,把自己的面颊贴上娃娃萎皱的小脸上。
娃娃在熟睡中。
汉娜抬头寻找哥哥,地平线不见了,白线也不见了,发着亮光的河流及树林一片模糊。
好像是绵绵不断的雨在恶作剧,一切都在哭着,烟雾蒙蒙。
汉娜把娃娃轻轻地放在床上,跪下来祈祷。
“神啊!请保佑这个孩子长大成人……”
汉娜静静地祈祷着。
雨声不停地响着。
即使孩子能长大成人,如果身体虚弱,怎么办?如果脑筋不好,又怎么办?只要有孩子父亲的一半就好了,汉娜心想着,她并无奢求。
汉娜为着孩子的将来,不知不觉沉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醒了过来。
在生产的忙乱中,汉娜的工作堆积如山:奶油快没有了,需要做些乳酪;也想编织娃娃的背心;必须先做晚饭,然后烤面包,因为第二天的分量已经不够了。
汉娜突然站了起来,套上手织的粗糙外套,赶向牛厩,因为忘记挤牛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