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罗教授好像忘记了下午的谈话,以不同的语气,感慨颇深地谈着。牛顿从他的语气中知道了教授也是王党派,突然感到很亲切。
“老师,家父也是王党派。”牛顿勇敢地表达自己的立场。
“啊,真的?那实在令人愉快!”
高大魁梧的巴罗教授,倏地站了起来,伸出了右手。牛顿也跟着站起来,他俩紧紧地互相握手。
再坐下来的时候,被坚硬的木椅碰痛了尻骨,牛顿不禁蹙眉。
“瞧,那张椅子是克伦威尔的礼物,哈哈哈……”教授讥讽平民出身的政治人物,微笑着说。
“当时,我一直在欧洲大陆,因为他曾经悬赏要我这颗脑袋。”教授缩缩倔强的脖子。
牛顿一直默默地聆听,说实在的,不感兴趣。
“老师,我是生于革命开始的那一年年底。当时年纪太小,所以没什么记忆,只记得被铁骑兵吓唬过一次。”
“嗯,那么你是生于1642年了。正是伽利略去世的那一年,怎么这么巧!”
巴罗教授以拳头用力敲桌子,假发和蜡烛跳起来,差一点相碰。
新生的紧张情绪,这时如冰融成水一样解开了。
“老师,我觉得学欧几里得几何,好像是多余的事情……”
话题飞跃到意外的方向。教授以锐利的目光注视着牛顿的眼睛。
欧几里得几何是希腊的欧几里得首创的几何学,也就是指普通的几何学。
“你指的是什么事情?”
巴罗教授很谦逊,几乎看不出是年纪比牛顿大了十二岁。
“例如,正三角形中,三个角相等是一件很明确的事情。可是欧几里得却努力地想证明,我觉得有如呆子似的……”
正三角形就是三边等长的三角形的内角总和是180度,而每个角即为其三分之一的60度。但欧几里得不允许那样地计算。他要求的证明方法是,把正三角形设为两个三角形,然后证明这两个是能完全重合的三角形。
以此为例,牛顿说欧几里得是呆子似地愚笨。
但是,巴罗教授在几何学方面是当时一流的人才。
“论理不能马虎。严密地思考事物才是论理。几何学就是便于熟习这种论理。被人认为是明明白白的事情,往往是论理马虎的结果。”
认为正三角形的三角相等已很明白而不需证明的这件事,被攻击为论理的马虎。牛顿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
牛顿沉默了。
周围静得可以听到烛蕊燃烧的微小声音,好像地球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存在。
“牛顿同学,欧几里得是不是呆子,你自己去弄明白好了。我想,那是你自己的问题。”
“知道了。”
牛顿佩服得五体投地。在私塾和中学里面,老师和学生有明显的区别,但是,在这里没有这种感觉。到底是大学教授,他的话有万钧之力,又尊重学生,使牛顿感叹不已。如今能得到巴罗教授的教导,实在是无上的幸福!
“两个平行四边形全等的条件,如你所知,是相邻的两边和其夹角相等。平行四边形有四边和四角,一共有八个要素。而只要三个要素相等即是全等。这件事你认为怎么样?牛顿同学。”
巴罗教授以稳定的手势点燃了新蜡烛,然后注视着朴实的乡下青年的脸孔。
“这与对角线作成的三角形的全等条件相同,平行四边形的全等与三角形全等的条件一样,这不是很有趣吗?对不对?欧几里得几何有它令人感兴趣的地方。你不应该注重于感到呆笨的地方,而该注意令人感兴趣的方面,这才是正确的用功态度。”
巴罗教授的话,深深地打动了牛顿的心。
“老师,真谢谢您!”
牛顿衷心地崇敬和感谢。
“我送你回去吧。”
巴罗教授拿着蜡烛走在前面,走廊里一片漆黑。牛顿兴奋之余忘记了恐怖,大步跟在教授后面走。进入自己的小房间时,牛顿借着巴罗教授的烛火点了蜡烛,然后郑重地道谢。
牛顿倾听着老师的足音。不久,不安的寂静包围了牛顿。他全无睡意。几点钟了?……管它几点钟。牛顿觉悟到,在这里何必担心时间?但每次一坐定,就渐感恐怖,更不要说躺在床上了。于是从石壁凹处并排的书中,取出笛卡尔的几何学出来,放在粗糙且伤痕累累的书桌上。
欧几里得的几何学是图形的论理学。笛卡尔的几何学是方程式的论理学。
牛顿对于直线和圆的问题,认为与其用图形不如以数式来解决。换句话说,他比较喜欢笛卡尔。但刚才巴罗教授推翻了这种观念。
牛顿紧盯着笛卡尔的书,以欧几里得的立场来重读,竟连续发现了许多不如意的地方。牛顿用铅笔写下“不是几何学”或“错误”等自己的见解。
牛顿忘记了洞穴、黑暗、恐怖等,专心地用功,不知不觉蜡烛快要燃尽了,于是只好上床就寝。
原则上凡是新生就要跟随指导员,接受个别教授。牛顿被安排接受蒲列因教授的古典文学、希腊语、哲学和数学四科。牛顿感到吃不消,他觉得这种课很无聊。
“去请求听巴罗教授的课吧。”牛顿终于可以上巴罗教授的课了。
大学的讲堂好像深不可测的深渊。粗糙的木椅,看来非常有分量,坐在席位上的学生,很像古代希腊的贤人,毫无那种充满于格兰萨姆中学的虚耗精神的空虚感,令人觉得好像用尽了人类的脑力也无法想象到的真理潜藏在此深渊之中。牛顿觉得自己是为了求取那种真理,才到遥远的剑桥来的。
铺了石板的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出现在门口的就是那位巴罗教授。对牛顿来说,不知不觉间,这位教授已变成比谁都亲近的人。教授上了讲台,牛顿屏息等待。
“各位,光到底是什么?”
教授突然提出这样重大的问题,然后扫视学生。
这是几何学的课,教授一下来就讲光的问题,使牛顿感到新奇,于是他准备全神贯注于讲义了。
“各位,有的学者以为那是物质,有的学者以为那是物质的性质,或者是运动状态,彼此正在互相争论中。”
为了使学生有思考的空间,教授的讲解暂时停顿。牛顿因为从未想过这种事情,所以情绪有些兴奋。
忽然,他听到羽毛笔尖在纸上的沙沙声,原来是学生们开始笔记了。
对于入学那天晚上,向教授提出欧几里得几何一事,牛顿感到羞赧。几何学是一门更为广大的学问啊!
“光这种东西,在空气或玻璃等介质中,是连续地传导过去呢?或是每逢冲击,自己就倍增扩散的粒子般的东西呢?这也在争论中。伟大的亚里士多德完全没有提过这一问题。总而言之,不论我们选择哪一种说法,古典学派的学者该不会有异议的。”
此时,学生间起了骚动。但那不是谈话声,是学生们振笔疾书的声音。
“各位!这是真正有趣的问题。但是,我并不想探究,因为我并没有那个能力。”
学生们放下了羽毛笔,讲堂里顿时一片肃静。
“各位!”教授特别提高了声音,“任何聪明的人都还不知道,光如何使自己倍增,光的本质是什么?光怎样发挥其力量?”
牛顿身心紧张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光俘虏了。不仅是巴罗教授而已,对于光谁都没有什么认识。
“各位也许希望我表示一些意见。所以,我也不得不谈一谈了。”
学生们在光线暗淡的讲堂里,倾心静听。
“关于光的本质,让我讲一讲我自己的意见。刚才所说的两个假说,一种说法是光本身就是物质,另一种说法是光是物质的性质或运动状态。我想把这两个假说都认定是正确的。”
“光以直线行进,其行进所形成的种种图形,已能用几何学的方法来处理了。可是,关于光的本质就不行了。该取两个假说中的哪一个,以几何学方法的论理,是无法明白确定的。光学正在濒临困难与痛苦的抉择中。”
“各位!我个人认为,物质流动时或连续冲击时都会发生光。光虽然表现各种各样的性质,我认为该解释为发生原因有多种才正确。”
巴罗教授为什么想承认两个假说呢?因为教授讨厌假说。既然讨厌,就产生了哪一个都没关系的态度,这就是使他发表这种说法的原因。这位教授的思想,不知不觉地影响了牛顿。
“各位!依照习惯,紧接着光的本质论,应该讨论的是色彩论,讨论种种颜色是怎样发生的问题。”
巴罗教授对于光的本质也好,色彩也好,并没有自信是在谈真理。这在他讲课的经过中,不断地表现出来。
“各位!红色是光的浓缩状态的表现,青色是光的稀薄状态的表现,由于光的浓缩程度而形成种种颜色。”
光被浓缩是怎么一回事呢?当然,这不能和光的本质分开讨论。然而,光的本质还不知道。想想看,没有比这个更无理的了。
“亚里士多德认为由于明暗比例的不同,而形成了种种颜色。而刚刚介绍的学说,是马克斯·马尔契依据亚里士多德的这个学说推演出来的。”
色彩论的讲义,对于牛顿来说好像是鸭子听雷——听不懂。愈想不要听漏教授的话,愈易分心,使得这位乡下少年深感疲倦困顿,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教授提出来的重要问题已经铭刻于心了,细节却有如云雾。
讲解终了时,牛顿茫然地呆坐席上。但是不久,心底好像有某种念头滚滚地冲了上来。牛顿赶紧站起来去追教授。听到脚步声,巴罗教授回过头来,牛顿感到犹疑,但已不能后退,只好硬着头皮叫了一声:“老师!”
教授默默不语,以温和的眼色注视着这位新生。
“老师!”
“什么事啊?”
牛顿一被询问,顿感语塞。因为他并没有想问什么特别问题,想到这,全身的血液就往上冲。
看出乡下青年心意的教授,满不在乎地说:“怎么样,到我房里来吧……”
牛顿红了脸,跟在后面走了五六步。然后终于开口说:“老师,您认为色彩论是正确的吗?”
“哪里的话?你们知道有关色彩的种种解释当然很好。我刚才所说的,接着光的本质论而进行色彩论是一种习惯。那个色彩论不是真理,而是一种假说啊,假说和真理是没有关系的。”
教授停步,笑着说明。走廊窗口射进来的光,照到了他宽阔的肩膀,显出一个学者的风度。
牛顿伫立在真理的门扉前面,忘记了羞赧。
“老师,假说该放弃吗?”
“唉,想想看吧,我什么也不说了。”
被如此一说,这个青年发觉自己问得无聊,感到羞愧难当。一转身,也忘了招呼老师,从原路匆匆回去了。
巴罗教授觉得这个没礼貌的新生倒很可爱,满脸笑容地走进自己房间里面去了。
对于学生,应该介绍陈旧怪异的理论,使他们反驳而产生新的东西。让新的推翻旧的,该是大学的本色。不必顾虑,哪怕是发霉的东西尽量抛掷出来,这是教授向来的看法。
从这一个观点来看,眼前的乡下青年是有希望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