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一夜。这一夜中我想了太多的事情,最终把自己的脑袋弄得好象是一个充满了蠢蠢欲动的火药即将爆炸的炸弹一样。我甚至怀疑,这一夜过去之后,我的脑袋会不会突然大了两圈或者三圈。是的,我始终不能相信到底发生了什么。尤其不能相信我已经永远都不能见到兰贞了。让我想想,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昨天中午,我被她赶出了家门;让我想想,我最后看她的一眼是在什么时候?是她无情地用手指指向门外,用冰冷却毫无内容的面孔面对我的时候;让我想想,我和她还有什么没有完成的东西?是的,长吻,那本来应该是一分钟的吻在第五十四秒钟的时候被我妈妈打断,从此永远不能继续了。还有六秒钟,这六秒钟的吻其实很短,不就是闭着眼睛数六下吗?可是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我就完成不了?
后来我走进病房,看见我爸安静地坐在我妈的床前。我妈除去昏睡之外,总是唠叨着兰贞的事情。
“兰贞是个好姑娘,你别看她做过错事……”我妈说。
我爸爸默默地点头。
“兰贞也是孩子,我们就不能不允许她做错事……”
我爸依旧是点头。
“其实当时都怪我……不就是一张照片吗?为了一张照片我干吗那么较真?要是不是为了那张照片,兰贞她也不会……”
我妈说到这里又哭着说不下去了。我爸赶紧拿起毛巾给她擦眼泪,同时说:“不要哭,不要哭,会加重你的伤势的。”
“……照片呢?拿来我看看……”我妈哽咽地说道。
我爸就赶紧把保存在他的公文包里的那张照片拿给我妈看。
我退出病房,因为我受不了这种情景的刺激。我看着自己的亲生父母掉眼泪我就想骂街。有什么好哭的呢?我都没哭,你们有什么资格哭?
我在医院走廊里转了两圈,一副很无所事事的样子。而我心里一直在想,我如何去完成我和兰贞剩下的六秒钟的吻。
后来我转到了太平间门口,我想他们肯定已经把兰贞推到里面去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可以悄悄地进去和兰贞完成剩下的六秒钟的吻。可是后来我改主意了,因为我已经很清楚地认识到,兰贞已经死了,她的的确确是死了,永远不会在回来了。
凌晨五点钟的时候,我那该死的手机没电了。幸好我的钱包里总放有一块备用电池。因为毕竟手机是我在进行考试时最好的朋友,我必须保证它能够工作。不然万一考试的时候它没电了,那么我就看不到外班同学给我传来的答案了。我换了块电池,手机又精神抖擞地启动了。刚刚启动完毕,一个电话就打过来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钟阳……”竟然是兰贞的声音!
我吓坏了,我冲着手机里喊:“兰贞!?怎么会是你?你现在在哪儿?你快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我找你找的好苦啊!”
“什么啊?你说什么呢?”
这时候我才发现,刚才是幻听了。说话的明明是莫雅而不是兰贞。
“哦……没……没什么……”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答道。
“呵呵……是不是刚睡醒?还没从梦里出来呢?”
“恩……差不多吧……”
“……我……我现在就去机场了……”
“哦……”
“七点钟的飞机……”
“好啊……”
“你……你能去机场送我吗?”
“……”
“不方便就算了,我就是随便问问……因为……因为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放假的时候你还回来吧?”
“可能吧……问题是回来后我没地方去了……房子已经买掉了,我奶奶也没了,北京一个亲人都没有,唉,以后的大半辈子就在东京度过了……反正都是京城,一样的……”
我假笑了两声,随后说:“行,我去机场送你……”
“真的吗?”
“真的……”
“你不是逗我玩吧?”
“怎么会呢?我真去送你。”
“那敢情好了……记住,进入国际出发候机厅正门后右手边的卫生间门口,我会在那里等着你的……”
“好,我记住了……”
“你一定要来,而且你一定要迅速准时,因为你答应我了所以我会一直等你,如果因为等你而耽误了我蹬机我可要找你算帐的……”
我刚刚合上电话,我爸就从病房里走出来了,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坐在长椅上。我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已经对所有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了,因为他总是沉默,丝毫都不露出关于他内心的任何蛛丝马迹。
“您怎么出来了?陪我妈多呆会儿啊……”我说。
“护士给你妈打了镇定剂,说她需要独自睡一会儿,不让别人打扰,所以我就出来了……”
“正好,我有一个朋友今天要去东京,七点的飞机,说要我去送她呢……您这会儿正好也不能陪我妈了,就送我去一趟机场吧……”
我爸听完这话吃了一惊,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说:“你怎么回事?现在都出这么大的事情了,你怎么这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摇摇头,说:“我没有满不在乎,我答应过她要去机场送她的,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再说我妈现在也不需要人去打扰……”
“不行,我现在哪儿都不去,下周本来说去法国参加一个研讨会的,我已经把它从我的日程中取消了,现在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比你妈重要的……”
“是吗?”我问他。
他又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我,我索性就和他对视,看咱们谁怕谁。
他果真支撑不住了,扭头看别处去了。
“您要是不送我去,我就自己去……”说着,我就站了起来。
我爸没动。我一看这样,就扭头走了。可是没走出去几步,就听见我爸说:“你站住!”
我回头,看见我爸站起来了,一脸木然地走到我跟前,说:“我送你吧,得快点儿,快来不及了……”
我爸的车开得很快。一开始我们俩都不说话,所以可以清楚地听得见车身斩断晨风的声音。一路上我的脑子都乱着,根本就不能把一件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完整的回忆起来。甚至,我有些害怕我会忘记莫雅的模样从而到了机场认不出她来,而事实上我们只是刚刚分开不到两天的时间。
后来,我忍不住说话了:“爸,你怎么不骂我啊?”
我爸愣了一下,说:“骂你干什么?”
“因为我和我们的老师谈恋爱。”
我爸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接着说:“高考指日可待,你应该抓紧了。其他的,不要多想。已经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到了机场,我爸一脸灰青地告诉我快去快回,他累了,坐在车里等我。他说这话的时候是显得那么有气无力。我突然觉得其实他也挺可怜的,不比死去的兰贞和躺在病床受罪我的妈舒服到哪儿去。
我把一颗乱了套的心脏掖在胸口里,走进了候机厅,并且非常容易地在右手边的卫生间门口看到了身穿白色外套粉色围巾以及花裤子的莫雅。她这身打扮太显眼了,而且非常儿童化,这使她看起来像个十二三岁的少女。
“我靠,你怎么打扮得这么年轻啊?”我走过去笑着说,尽量隐藏自己的真实状态。
她知道我在讽刺她,“唉,没办法哦,到了日本我得替我们中国姑娘争脸不是?听说日本比较流行‘可爱型女生’,所以我特意转型,好让他们知道咱们中国姑娘才是最可爱的……哎?怎么你眼圈都青了?昨晚没睡啊?”莫雅看上去心情不错,一见面就不停气地说了这么些话。
“恩,昨晚上学习来着……”
“行了吧你?就你?打死我都不信你会为了学习而青了眼眶……失恋了吧?”
我笑了,我伸手拉住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她愣了一下,看着我的脸色,问:“怎么了钟阳?”
“没什么……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我这两天身体特寒,得病了……”
“什么病?”
“痛经。”
我心里猛地一震,这两个字像两条黑色的狼一样从莫雅的嘴里跳出来,飞速地窜进我的嘴里,直深入到我的心房处一顿乱咬,那种疼痛简直是无法形容的。
莫雅和我都沉默了,彼此站在那里不说话。
有几个老外从我们身边走过,扭头以不满的眼神看了看我们,因为我们正好堵在男卫生间的门口。
“乘坐飞往东京的938次航班的旅客请注意了……”
机场广播响起了清脆的女声,莫雅所要乘坐地那班飞机已经开始登机了。
莫雅长出了一口气,笑着说:“好了,我该走了……”
“还疼吗?”我问她。
她愣住了,问:“什么?”
“小腹还疼吗?”我又问了她一遍。
她眼圈立刻红了,说:“有点儿……”
我绕到她背后,把两只手伸到前边的衣服下面捂住了她的小腹。那里很凉,甚至我的手都感觉出来一些隐约的疼痛。我有些仓皇,我总觉得那疼痛应该是我来承受的,而不应该让她承受。于是我开始用两只手轻轻地揉搓她的小腹,揉搓那片冰凉容易疼痛的部位。
“谢谢你……”莫雅用手擦了擦眼泪。
“是不是好点儿了?”我问。
“好多了……”
“乘坐飞往东京的938次航班的旅客请注意了……”
“钟阳……我得走了……”
莫雅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哭着挎起背包。
“再见了,钟阳……”她冲我摆摆手。
我笑着点了点头。
“到了东京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好……”我答应着。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就往出关口走去了。她的走路的姿势一点儿都没有变,和我第一次跟踪她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就傻傻地站在那儿,茫然地看着莫雅走到出关口。可是她突然停下,转过头来向我这里跑来。然而她跑到一半的时候又停住了,远远地和我对视,因为距离太远所以我看不清楚她到底是否在哭。她站在那里和我对视了几秒钟,然后又跑回出关口。
她再也没有回过头。她留给我的只有背影,后来那背影也消失在人群中,一丁点儿影子都没有留下。
我回到我爸的车上,说:“咱们回医院吧。”
“人送走了?”我爸问。
“恩,送走了。”
我爸不再多说话,把车开出停车场。
当我爸把车开到机场高速路上的时候,我斜着眼睛看了看他。突然发现他的皱纹多得简直像个老头。其实他只不过四十五岁而已。那些皱纹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如同黄土高原上被水冲出的沟壑一样。我当时想,这些皱纹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呢?是用来藏污纳垢的?是用来标记岁月年轮的?
我想不下去了,我也不想再想下去了。我把头疲惫地靠在汽车坐椅上,看着我们的车把一辆又一辆的车超过,而那些车里的司机们一律都瞪着一双死鱼一样的眼睛打呵欠。生活就在这一个又一个懒钝腐朽的呵欠中恢复了正常,该留下的都留下了,该走的也都走了,谁也不会拖泥带水,谁也不会缠缠绵绵。
也许事情应该像我爸说的那样,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车开上机场高速的时候,我突然问我爸:“黄言,你知道什么是痛经吗?”
奇怪的是他脸上没有丝毫诧异的表情,他没有回答我,也没有理会我,依然淡定而认真地开着车……
也许他永远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就像我永远也不会真正体验痛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