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进行了两个月零五天,傅恒将军预计的战斗时间只是实际天数的零头。他还想继续前仆后继,只因大雪封山,不得不鸣锣收兵。
指挥部里,傅恒仰天长叹:“天灭我也!”傅恒根本没想到这次战争会失败,十多个人打一个人都失败,谁信?而且还没有和藏兵正面交锋就失败了,几路部队好似都碰上了鬼,失败得非常蹊跷,说出来能让人笑掉几颗大牙。
进攻金轮山的那路部队只背了够吃五天的干粮就出发了,说好了只打五天的仗,自然只带五天的干粮。当时谁也不会料到战争会拖那么久,会在吃饭穿衣方面吃上苦头。衣服穿得也很单薄,五天就结束战斗,穿那么多干吗?徒增负担。而且出发时太阳火辣辣的,还嫌身上穿的衣服厚重了呢。走到半途他们就不这样想了,山里突然下起了雪,秋末冬初下这么大的雪还真少见。第二天雪倒是化了,但是道路泥泞,那么多人踩,不泥泞都不行了。冷倒还在其次,最大的问题是不便行军,特别是爬山时,脚底像抹了油,走一步滑三步,行动特慢,还没攻山呢,粮食已经吃得所剩无几。一部分人回军库背粮,其余的人攻山。攻山还算顺利,攻到半山腰还没事,上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于是他们又都认为回去背粮是错误的,都攻到半山腰了,只要翻过山,冲进部落,啥都有了。部队一直到走出森林,进入草甸地带了,这才看见山冈上的石碉,大家不由得紧张起来,趴在草甸上不敢冒进。突然,好多东西从山冈上面滚下来,有巨大的石包,粗壮的檑木,它们无情无义,撞到谁就是谁,一路碾平趴在草甸上的士兵,最后滚到下面的森林中去了。趴在地上也不是办法,只好强攻,攻一次死伤几百上千人。他们试过好几种进攻方法,晚上攻过,人们最容易疲困的凌晨攻过,从侧面也攻过,还试图从山沟里混过去,都不行。这些家伙像长了眼睛似的,无论从哪里攻都被盯上。粮食又接济不上,运来一批大家抢着吃光一批。他们没接到撤退的命令,只有一次次地进攻,一次次地死亡。
进攻宝伞山的那路部队是被野兽打败的。宝伞山紧挨着金轮山,金轮山放滚石和檑木,把那里将要冬眠的野兽惹怒,气冲冲地从窝里窜出来,没刹住脚步,一趟子跑到了宝伞山。宝伞山上的野兽们见“邻居”过来了,眼神一交流就知道怎么回事,一商量,便达成一致意见,共同对付这些不速之客。这路部队连高碉的影子都没见着,就跟野兽干上了,伤亡三千余人。
海螺山原本没有海螺,只是一段平常的山脊。都觉得旁边的金鱼山酷似浮在水面上的金鱼,这边的山却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一样东西。堪布站在象山上看风水,说大色齐部落再有一个海螺,八宝就齐了。大土司说那正好,就在金鱼旁边补上,海螺山上的海螺就是这样人工修造的。这是一个巨大的海螺,平放在山脊上,从海螺尾走到海螺口,徒步要花大半天时间,足有好几公里。海螺是用山上的乱石砌成,上面堆了泥土,时间一长,泥土上面长满了草和树,与山脉浑然一体,看不出一点人工痕迹,跟天生的一样。
攻海螺山的那路部队很幸运,在山脚下休整了一段时间,适应高原气候后,顺利地爬上了面对沼泽部落的那面山坡,没遇到滚石和檑木的袭击。这一点他们早预料到了,山坡下是大草原,有许多牦牛,檑木和石包滚下来,会碾死牦牛,沼泽部落肯定不依,大色齐部落也肯定不敢。爬上山后需从海螺口绕过去,才能转到面朝大色齐部落的那面山坡。先头部队走拢海螺口,眼睛一下子亮了,停下脚步,弯下腰捡起黄灿灿的颗粒,放在手心上看,又送到嘴里咬,没错,是金子,这种颗粒越往海螺口里面走就越多越大。都说大色齐部落地盘上出金子,遍地是黄金,这话被证实了,随便走几步就能捡一大把。不一会儿大家都知道前面有金子,士兵们都一个劲儿地往前挤,先把金子揣上再说。海螺口小,一次只能进去几十个人,不过不要紧,只挤了一阵,洞口就被挤爆了,敞开很大一个洞,一万五千人一个不剩地都先后挤了进去。里面真是黄金世界,地面上,石墙中,顶棚里,到处都是金子。士兵们先是争着捡地上的金子,抠墙缝中的金子,后来置生死于度外,把墙中的石块也一块块地抠掉,顶上开始掉泥土也管不了那么多。后来他们开始相互抢手里攥着包里揣着的金子,叫骂声、打砸声闹成一片。再后来,轰隆一声巨响,腾起弥天尘雾,海螺垮塌,可想而知,所有人都埋在了里面。
进攻金鱼山的那路部队应该是最没有问题的,金鱼山并不险,就像浮在水面上的金鱼一样,山脊平平的,缓缓的。这里的情况和海螺山一样,由于下面有牦牛,上面不敢放滚石檑木。只要翻过山冲下去,说不定他们就可以完成征讨,仅这路队伍士兵的人数就是大色齐部落整个守兵的两倍还多一些。问题出在后勤保障上面,这路队伍离军库最远,五天的干粮早就填进肚里,后续又没跟上。他们去找索朗达吉想办法,索朗达吉虽然是土司,也没有这么多粮食,一天就要消耗两万斤,他到哪里找去?粮食运到之前总得想法子,他们有的打猎,有的挖野菜。这里是草原,野物并不多,秋末冬初时节野菜也没多少可挖,他们滥杀野物肆挖野菜,得罪了本地人。
嘉绒藏区严禁狩猎。过去偶尔还可以,还有猎户,麝香部落一带不少人还以打猎为生。修了雍忠拉顶寺后就不允许了,一旦发现,惩罚是很重的。罚款不用说了,有的还被罚得倾家荡产,还要给死去的猎物做道场超度亡灵,这也得花一大笔钱。最后还得准备进地狱,杀了生非得到地狱走一遭不可。修起商道后,收购山货的商人找上门来,不怕罚款不怕入地狱的人悄然增多,堪布为此还数落过大土司好多次呢,不修商道就不会有这些事,要他负总责,先入地狱。就是不怕罚款不怕入地狱的人,杀野物也不敢明来,只能背地里悄悄干,而这路部队却在光天化日之下端着枪满草原跑,还不把本地人气死?这里本来就没有多余的粮食,就是有也不拿给他们吃。
在嘉绒藏区,荒地也不能随便开挖。别看是荒地,其实都有主,它们是神的领地,随便在上面动土会得罪神的。再说了,开挖荒地不知又要杀掉多少生灵,比如蚯蚓呀,蚂蚁呀什么的。牧民逐水草而居,随时搬家下帐篷。下帐篷钉楔子时,先要在草皮上面跺一跺脚,给草皮下面泥土中的生灵们打个招呼,注意啦,木楔子下来啦!钉下木楔子后还不放心,默诵几遍超度经,万一伤到没来得及躲避的生灵也未可知。大土司为建商道,还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场,在开挖的所有荒地上撒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斤驱逐生灵的咒米呢。现在,这些人在草原上随心所欲地到处挖坑凿洞,难怪本地人的黑眼早就翻成白眼了。
粮食没运拢,又没有野物野菜可弄,他们还活不活呀?不管本地人如何生气,为了解决饥饿问题,只有向牦牛下手了。砰砰砰一阵枪响之后,几百头牦牛倒地。恰在这时,粮食也送拢了,那几天,军营里欢天喜地像过年似的。吃饱了就得干活,他们打着饱嗝攻山,攻山的时间与攻海螺山的部队一致,事先商量好了的。这路部队刚刚上山,牧民们找土司来了,几百头牦牛吞进他们肚子里了,要是翻不过山,还会回来杀牛的,不如现在就追上去,先把他们杀了。土司索朗达吉不同意,这不是鸡蛋碰石头吗?再说了,他们杀牦牛关我们啥事?还是让牦牛自己去解决吧。牧民们纳闷,牦牛只知道埋头啃草,懂啥呀?土司说,懂不懂你们看看就知道了。
全部落的人都行动起来,把几万头公牦牛的犄角削得尖尖的,把部落里所有的酒都拿出来,酒里撒进糌粑,揉成团喂牛。这些牛生来第一次尝到这种美味佳肴,都抢着吃,吃饱后都兴奋起来,眼睛红红的,尾巴翘得老高,昂着头狂奔,见啥抵啥。
土司本来打算把醉得正在兴奋中的牦牛吆上山的,现在不用了,轰隆一声巨响,海螺山上的海螺垮塌,进攻金鱼山的部队吓得掉头往山下跑,跑拢山下的草原时,那些牦牛正愁找不到目标发泄,看见这么多人进入视野,前蹄腾空,往地上用力一叩,翘起尾巴,扬起犄角,伸出红舌,鼻孔里呼出一股股带着酒味的热气,向士兵们冲去。头撞过去,把人掀翻在地,犄角一扬,整个人挑在空中。人掉落地上后,又扑上去故伎重演,直到再次掉落地上的人不再动弹后才另选目标。
牦牛们酒醒后又恢复了常态,静静地埋头啃草,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对满地人仰马翻的场景视而不见。土司手捧一根哈达去见受了重伤的指挥官,抱歉地说:“牲畜,不懂事,别见怪。”“说得轻巧!死的死,伤的伤,少说也有几千人。”指挥官嘟囔道。“你们还好。没看见那边一个人都没下来。”土司指着海螺山说。“好奇怪,这里的山,这里的牲畜,好像都在帮你们。”指挥官眼睛没受伤,转动得挺灵活。“长官,不是帮我们,是帮他们。”土司指了指大色齐部落方向。这路部队就像被霜打蔫了的芨芨草,再也精神不起来,一直在草原上疗伤到大雪封山。
几路部队中,最能干的要算攻宝瓶山的那路部队。毕竟人家冲进了高碉,并把一百余座高碉捣毁。
宝瓶山主峰就像立着的陶瓶一样,无法攀登,他们沿着宝幢山的边缘登上从“宝瓶”脖子上飘过来的“哈达”——宝瓶山的山脉就像洁白的哈达,高碉就筑在这上面,少说也有百来个。山脉上面是平地,部落守兵用不上滚石檑木,失去特殊优势。守兵也不多,每个碉里就那么十来个人。守兵放了一阵枪后,见一万多人压过来,钻出高碉就跑。官兵分成两拨,一拨人捣毁高碉,一拨人撵逃跑的守兵。
守兵熟悉地形,跑得比兔子还快。官兵穷追不舍,追过飘过来的“哈达”,追至宝瓶脖子,又追过飘过去的“哈达”——连接吉祥网的山脉,追进一条树木郁郁葱葱的山谷。山谷曲曲弯弯,又有许多支沟,支沟又交叉错综,这里就是又名迷魂沟的吉祥网。官兵追进去后,老是一圈一圈地在沟沟壕壕里打转,始终找不到出口,当年杨兴的川军就是迷失在这里的。据说迷魂沟很奇怪,那里的动物也只会走圆圈,不会直走,也不会掉头。人也一样,走进去后老是一圈一圈地打转,好像被谁控制了似的,永远走不出来,最终不是饿死冻死,就是被猛兽吞进肚里。迷魂沟与外界有一个明显的界限,只要看到花草树木长得弯弯扭扭,就标志着到迷魂沟了,本地人一看见这种草木,马上掉头走开,不敢向前一步。这路部队当然不知道,还一头栽了进去。
大色齐部落的守兵死了五百多人,他们是在抢军库时被打死的。官兵的军库设在三个地方,储有大米七十六万石,面粉二万石,豆类七千石,银子一千七百万两,还有大量的弹药和衣被。开初,藏兵都去把守各个山头,把精力全部放在阻止官兵翻山上面。后来见官兵老不走运,翻山的可能性很小,眼睛就把军库盯上了。这么多粮食,又有这么多弹药衣被,是神送给咱们部落的吧?一部分守兵从山头撤下来,进攻设在三个险要山头的军库。山头易守难攻,有人提议晚上奇袭,其他人不干,晚上看不出英雄本色,就是要在明晃晃的阳光下面冲。这一冲就损失大了,几百人被撂倒在地,被檑木和滚石砸的,官兵也学会了玩这种把戏。他们不得不改变主意,藏兵在山的一侧佯攻,老百姓在山的另一侧挖壕沟,壕沟上面封顶,顶上铺青草和树枝,站岗放哨的人都没发现眼皮子底下伸上来一条暗沟,山头就这样被守兵攻了下来。搬军用物资时,壕沟起了很大作用,东西丢进沟里,一会儿就滚到山脚下了。
大色齐部落周围死了两万多人,这么多阴魂一时半会儿疏散不开,到了晚上挺吓人的,一片惨叫声,像被恶狗咬住脚后跟时发出的那种惨叫。住在山边村寨的人们一到晚上就心里发憷,不敢睡觉。情况继续在恶化,伤员不断地在死亡,阴魂不断地在增加,稀奇古怪的声音不断地在增多。传说阴魂害怕红色,阿果穿了一件红袍,她的姐妹们都穿了这种红裳,穿梭在金轮山、海螺山和金鱼山下面的伤员中。
自从官兵进山后,商道废了,各个歇脚点成了一个个孤岛。货物运不出去,只好堆积起来,商人们守着货,眼巴巴地等着战争结束。阿果把麝香部落歇脚点的麝香全部买下来,她要医治伤员,阴魂不能再增加了。麝香用雍忠拉顶寺的泉水兑匀了,再加进藏红花、熊胆汁和尼玛伯伯专门送来的那些药物,活血化瘀,生肌解毒,效果奇好。一支红色的队伍出现了,阿果用丝巾蒙住脸,只露出一对大大的眼睛,她怕岳钟琪和他的卫兵认出来。现在她谁也不敢相信了,连同床共枕过的讷亲都要追杀她,她又敢相信谁呢!姐妹们觉得丝巾蒙脸挺好看,都学阿果把脸蒙起来,伤员们就叫她们蒙面菩萨。蒙面菩萨们出现后,没有伤员再死去,在大雪封山前都康复了。
堪布操办了嘉绒藏区有史以来最大的亡灵超度道场。离雍忠拉顶寺不远的旱地里柏枝堆得山一样高,后来不得不搭梯子,不然很多柏枝堆不上去。一千余名僧侣全部出动,在桑堆外面一圈一圈地站着,手里拿着经文,齐声诵念度亡经。法螺、法鼓、唢呐、莽筒齐鸣,桑烟带着蒿草、柏枝、糌粑、酥油的香气弥漫空中。这种香气几乎笼盖了整个嘉绒藏区,连蜷缩在太阳部落指挥部的傅恒将军都闻到了。仁青告诉他,这是堪布在超度亡灵。“他们才死多少人?弄这么大的动静!”傅恒说。“超度这次所有死去的人,包括死去的你们的官兵。”仁青解释道。“啊?”傅恒惊奇地睁大眼睛,过了很久,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大大地睁着,好像再也不会合拢了。
谁也说不清是因为闻到桑烟的香气后心满意足了,还是那场大雪把亡灵给掩埋了,自从堪布操办道场,接着又下了一场罕见的早冬雪之后,这里不再闹鬼了。也有人猜想那些阴魂是被活着的战友们带走的,大雪封山后,傅恒只好收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