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早就是一家人了。”阿果的话刺痛了仁青,心里想,你俩勾搭成奸这么多年,不是一家人又是什么?口头上却瞬即话锋一转,说:“一家人也得讲规矩,我带头。”三杯酒落了肚。心想,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今天还计较它干啥,这种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仁青的话,阿果和多吉当然明白,相互偷看了一眼,把酒喝干了。
仁青并不忙于切入主题,侃起了张大人,而且滔滔不绝,好像他什么事都没放在心上,单单对这个人感兴趣。
“这个人有这么大的权力?”多吉喝了些酒后,现在放松多了,见哥哥并没有恶意,便问。
“当然,三省总督,比岳大人、苟大人官职高了许多。”仁青伸出大拇指。
“鹰,他是不是鹰?”阿果又想起了铜镜。
“鹰,什么鹰?英雄?英雄!”仁青的听觉发生了一个小错误,“管三个省的人不是英雄,皇上会把这个位子让他坐?”
“皇上?他见过皇上吧?”阿果眼睛一亮,突然兴奋起来。
“那当然。他见皇上就像你见我和多吉一样简单。”仁青顿感犯了大忌,怎么能把凡人与皇上相提并论呢,下意识地接连伸了好几次舌头。多吉的心上像钉进一根铁钉,无声嘀咕道,怎么扯到皇上那儿去了!
哪有这么比的!阿果心想,你们弟兄俩有一个是皇上就好了。
“苟大人官丢了,现在不说我们嘉绒藏区,就是整个四川,都在他的手下。”仁青灌了一杯酒下去后说。
“苟大人太贪了,我就知道他会有今天的。”多吉跟了一杯。
“皇上身边来的人就是不一样,苟大人没法比,有水平!”仁青还没夸够张大人。
“又提皇上!”多吉的心又颤了一下。
阿果眨巴着眼睛听,她就爱听皇上长皇上短,一辈子都听不够。
“张大人一句话,就把我们的事摆平了。”仁青转入主题,把前几天与张大人喝酒时说过的那些话抖了个干干净净。
多吉和阿果被仁青的话打闷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仁青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说,气氛顿时凝固起来,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哇!”阿果突然放声大哭,上身趴在餐桌上,整个脸儿埋进胳膊弯里,圆润的肩膀随着恸哭时特有的呼吸节律一耸一耸地起伏,“我成了什么呀,被你们男人当做一样东西,争过去争过来,送过去送过来……”
“张大人,张大人!”仁青就像三伏天喝了一桶凉水,念着张大人的名字,心里痛快极了。阿果,你也有哭的时候!你哭吧,悲伤吧,我不要你了,我是堂堂正正的太阳部落土司!他站了起来,“从现在起,我和阿果的关系断了,你们以后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哥……”多吉满心欢喜,又有几分愧疚,不知说什么好。
“我想好了,给你五个寨子,报张大人批准后,你就是土舍。俗话说得好,婆娘是衣裳,脱了可以换新的,兄弟是手足,怎么能割舍呢!”仁青喝高了,又像上次和张大人喝酒后告辞时那样,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去。
“你,怎么哭了?哭得那样伤心。”仁青走后,多吉问阿果。
“能不伤心吗?踢来踢去的,我就那么贱?”阿果支起上身,脸上还有泪珠。
“谁说你……”多吉不忍心说出“贱”字,“这件事传出去了,你又成了唐僧,众魔争着抢呢。”
“都成你名下的人了,还会有什么事?”阿果用手掌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纤纤手指十分好看。
“你也……”多吉激动得没能把话说完整。
“我的心思你不是不知道。”阿果睃了一眼多吉。
“又是你的梦中皇上。”多吉撇了撇嘴,“你的梦没醒以前,我们还是和过去一样,可以了吧?”
“这个梦我不想醒,”阿果正眼看着多吉,“其实,仁青……只是,我……唉,这样也好,是张大人的决定,阿爸那边好说些。”
“张大人,皇上派来的,啧啧!”多吉话一说出口就后悔,怎么又提到皇上了呢。
“对,明天我们就去拜访他。”听到皇上,阿果又兴奋起来,想看一看皇上派来的人是个什么样子。
第二天早晨,阿果听见有人敲门,一看窗户,天已大亮。她以为敲门的是多吉,想起昨天约好去见张大人,一骨碌翻身起床,匆匆把散开的睡袍用丝带系好,胡乱抹了一下头发,用湿毛巾擦了把脸就去开门,没想到站在门口的是金巴。
“土司在等你们呢,多吉我已经喊了。”金巴说着,上下打量着阿果。
“仁青?他有事?”阿果边问边打量自己,心想,金巴为啥用那种眼光看自己呢?
“说去拜访张大人,快走吧,都等好一会儿了。”金巴说。
“我还没洗漱呢,还得换件衣裳。”阿果着急了。心想,拜访张大人的事,是她和多吉商量的,怎么仁青也掺和进来了呢?
“这不就很好吗?我刚才都在想呢,你都知道去拜访张大人了吧,这身打扮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金巴眼中流露出陶醉的神情。
“穿的是睡袍,头发又这么乱,脸上什么也没擦,紧巴巴的。你想叫我出丑?”阿果佯瞪了一眼金巴。
“主子,我哪敢呀,真的好看。”金巴正说着时,仁青和多吉过来了。阿果不想耽误大家,只好跟着走。走出官寨大楼时,多吉瞅准机会悄声对阿果说,今天你特别漂亮。
院子里准备好了五匹马,由下人们牵着。这些马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扮,看起来挺精神。马鬃修剪成弯弓形,拴有七色彩带,马尾也挽了,还拴了彩带。马背上披的是崭新的氆氇垫子,上面备了镀金马鞍,金钱豹皮鞦在马腚上开出两路金色小花。笼头格外讲究,黑色的笼头皮条上面,匀称地钉了纽扣大小的银泡,银泡鼓着,像金鱼的眼睛。
今天仁青土司不坐轿了,换成骑马,在总督面前坐轿不合适。金巴也要跟着去,土司到哪儿都离不开他。还有一匹马没人骑,由下人牵着走,仁青说是给张大人准备的。
每匹马的脖子上都挂了一串铜铃,虽然人马不多,但是闹热,铜铃声盖过了单调的马蹄声,叮叮当当向军营一路撒去。
张大人的帐篷仁青是熟悉的,前两天他在这里喝过酒。这里的帐篷多,地皮很紧,但是张大人的帐篷前还是留了一片草坪,算是小院了。听到嘈杂的铃声,张大人从帐篷里走出来,站在草坪上看。他一眼就认出仁青,仁青后面跟着几个人,阿果最显眼。他倒抽了一口气,这就是阿果?
“向张大人请安!”仁青赶紧下马,躬着腰,踩着碎步向张大人跑去。其他几个人也跟拢了,仁青一一向张大人介绍。金巴手臂上挂着哈达,分发到每个人手上,仁青第一个向张大人献哈达,说:“你的决定我都跟他们讲了,今天是来谢恩的。”
“这就是你说的阿果吧?”张大人指着阿果问。
“小女正是。”仁青没来得及回答,阿果自己就应了,伸出双手大大方方地把哈达献了过去。心想,此人仪表堂堂,跟岳大人不相上下,皇上尽选美男子给他办差事么?
多吉献哈达时,张大人只是双手去接,脸却仍然向着阿果,眼光从阿果的头部、脸部、胸部一直滑到脚部,然后忽然一闪,收了回来,说:“幸会!幸会!”这句话不知是对献哈达的多吉说的,还是对他现在看着的阿果说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对阿果的第一印象已经深深地烙在张大人脑海中。
果然是大美人,张大人心里说。说到美人,张大人见得多了,花枝招展的,浓墨重彩的,妖艳灿烂的,雍容华贵的,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然而眼前的美人跟那些美人不太一样,她更像大山里清冽的晨风,抑或像对面森林里摇曳的青枝绿叶。她的美纯属自然天成,简简单单、清清爽爽,特别是那双眼睛仍然天真稚气,充满对一切灾难和幸福毫无防备的神情。这就是土司夫人吗?张大人似乎有些怀疑。她分明是从仙界来,哪里沾染了人间烟火?蓬松得有些散乱的秀发让其以原本的姿态在胸前和肩后自由流泻,没有给予梳理和编织。血青色丝绸薄袍透着双肩乳白的肌肤。张大人不知道这是睡袍,睡袍和别的长袍其实没有差异,只是偏薄一些而已。由于薄,像唐装似的睡袍尽管右襟折进去,左襟复又折过来,前身就叠为两层了,但仍然没有能够挡住丰满的乳房,似隐约可见。张大人现在才明白人们为何叫她康珠玛了,画上的飞天仙女不就是这样的嘛。还有,这一行人到来后,草坪上立即有了一种淡淡的柏枝香味,张大人嗅出这香味分明是从阿果身上散发出来的。
金巴把礼品搬进帐房,堆到仁青送给张大人的八仙桌上。仁青见张大人痴痴地看着阿果发呆,心想,又有好戏看了,嘴里却说:“张大人,一点小意思,请笑纳。”
“送什么礼嘛,我们这一大帮人住在这里,已经把你们打扰够了。”张大人边说边走到帐门前,往里瞅了一眼,并没有细看,挥了挥手,说:“都进帐篷里去,我请客。”
“今天就不麻烦张大人了,我请客,马都给您备来了,那边都准备着呢。”仁青走到张大人面前,放低了声音说:“把那件事办了吧,行不?”
“行,既然你们都同意,迟办不如早办。”张大人说话声如洪钟,“阿果,你愿意交出土司印?”他对阿果有些怜香惜玉起来。
阿果点了点头,表示愿意,她才不稀罕那破玩意儿呢。
“皇上可好?”过了一会儿,阿果若有所思,抬起头认真地问。
“皇上龙体安康。”张大人困惑了,“怎么问起这个?”
“安康就好。”阿果舒了一口气,好像她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似的。又问:“听说皇上南方都去过好多趟了,会不会也到我们这里走一走?”
“不知道。也许会吧,这里也是皇土嘛。”张大人说。
张大人嘴上虽然这么答着,心里却觉得阿果这个人的内心世界肯定跟别人不一样,便越发对她产生好奇。只有多吉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此时,他的心里又钉进一根铁钉。阿果听张大人说皇上也会到这边来,证实了王嫂并没有哄她,虽然嘴上没再说什么,心里却像灌了蜜一样甜,高兴得想唱一首歌,但是张大人是生人,她不敢。
铜铃声又叮叮当当地在走向官寨的路上响起来。宴会厅里已经准备停当,张大人坐主宾席,右边坐仁青,左边坐阿果,阿果旁边坐多吉。其他头人寨首都各就各位。
阿果把土司印交给张大人,又由张大人交给仁青,仁青和阿果在离婚证明上画了押,张大人写了“准予离婚”四个大字。这些事儿都在大家没有入席前办妥了,仁青觉得不宜张扬。
仁青见大家各就各位,郑重地站了起来,他要发表自己认为非常重要的演说。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阿果的姐妹们唧唧喳喳地拥入,仁青没法演讲。张大人扯了扯仁青的衣角,仁青顺势坐下。张大人听说阿果的姐妹们特别能歌善舞,与其听仁青枯燥的套话,还不如看这些美女们跳舞舒畅些。
美女们的表现的确很出彩,她们唱歌跳舞时的奔放热情和无拘无束,使张大人想起大山里自由绽放的野花。姑娘们把阿果也拉进她们的队列,阿果跳的舞更胜一筹,转圈像旋风刮起,举手如春燕惊飞,投足似骏马腾空,都是脱俗超凡的神来之笔!
当张大人忘情于阿果舞蹈的神韵时,姐妹们像一群山雀似的翩翩飞了过来,唧唧喳喳地吵着给张大人敬酒。张大人无暇推辞,只一会儿工夫,就被姑娘们灌下不少的酒,很快面红耳热。阿果端起银盏,轻风似的飘至张大人面前,将斟满酒的银盏举过头顶,向张大人敬酒。张大人想考验阿果的诚心,开口便说阿果你吃三盏我才喝。阿果抿笑了一下,仰脖连饮三盏。张大人见阿果酒劲上脸,变成了一朵桃花,哈哈一笑,自斟自饮连干六盏。
多吉一直想敬酒,就是没有机会。好不容易等到哥哥仁青起身上厕所,赶紧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端起酒杯急步走至张大人面前,“大人成人之美,功德无量。我多吉知恩图报,今后愿效犬马之劳。此时此刻,就是用大海向大人敬酒,也表达不尽我的感恩之情!”说完,自己连干了三杯。张大人看见多吉,竟然生出一缕醋意。想到阿果就要跟他了,心里有点为仁青鸣不平。不过,他觉得仁青也不该是阿果的主,他们确实根本无法匹配。现在多吉来敬酒,又不能拂了人家心意,便说“恭喜恭喜”,端了一杯酒就喝。这杯酒太难咽了,一直在口腔里打转,就是不肯下肚。站在张大人面前的多吉见哥哥返回来了,一弓腰,又溜回自己的位子。阿果跳了一曲舞,见张大人那儿空着,又端起银盏,一阵轻风似的飘过去。张大人见阿果过来了,“咯”的一声,口中打转的酒十分乖巧地滑了下去。“阿果,这次我敬你!”张大人端起自己的酒杯,碰了一下阿果的银盏,说这是中原的喝法。当他刚要仰脖而饮时,动作却突然僵住了。阿果本来是站着的,要与坐着的张大人碰杯,须得弯下腰来,这一弯腰不打紧,张大人从领口看到了阿果白白嫩嫩的酥胸,甚至连深深的乳沟和乳沟两旁浑圆饱满的乳房都看见了。“张大人,喝干了哟!”阿果甜甜地叫着,把自己喝空的银盏倒过来悬在空中。张大人这才回过神,喝干杯中的酒,俯身过来,把嘴凑到弯着腰的阿果耳畔小声说:“你真美!”“咯咯咯!”阿果直起腰又弯下去,银铃般的笑声在整个宴会厅里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