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色齐部落官寨双喜临门,甲布从作战前线扛回了猛虎大旗,清廷又封他为大色齐部落土司。各部落土司带着祝贺团来祝贺,官寨大院车水马龙,官寨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王妃亲自参加接待工作,给从各部落来的土司递茶敬酒,笑声不绝于耳。她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敢死队走后,她每天清晨向琼神煨桑,每天傍晚向琼神祈祷,每天夜里睡觉时都抱着帕子,那些日子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的。她从丈夫走的那天起就盼着他安全回来,盼着跳献帕舞。西藏太远,打听不到任何消息,只有一天一天地等待。一个自称岳大人卫兵的人倒是来过官寨,带来了消息,说他见到了敢死队和大色齐甲布。“他们好好儿的,又打仗去了。”来人说。“又打仗,会好到哪儿去?”王妃眼里噙着泪花。“敢死队立了大功,岳大人派快马去京城报喜,举荐大色齐甲布当土司呢!”来人说。“岳大人是大好人,他还好吧?”王妃问。“岳大人青海平叛立下大功,本来该好好儿的,现在不好了,丢官了。”来人说。“立下功劳反而把官丢了?”王妃大吃一惊。“听说是张大人和苟大人一伙告的,说岳大人是岳飞的第十三代后人,脑袋里长有反骨,皇上让他回老家种地去了。”“张大人苟大人都是些什么人,能看见脑袋里的骨头?”王妃不屑地说。“我也觉得奇怪,皇上怎么相信这类人!”来人说。“岳大人绝不会对朝廷有二心,跟我们那个人一个样。未必他得罪了这伙人?”王妃担心地问。“官场很复杂,我说不清楚。刚把岳大人推翻,苟大人马上就坐上他的位子了。”来人说。打那以后,再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没有一点预兆,没有一丝声响,敢死队突然回来了,大色齐甲布突然出现在家门口。喜从天降,王妃高兴得像个活泼可爱的大姑娘,待晚上客人们退尽时,王妃竟当着阿更的面,给大色齐甲布跳起了献帕舞。
“您说过的,回来那天献。留着呢,天天盼着这一天。”话刚说完,已是满脸泪花。
“是的,我说过,我接。”大色齐甲布也跳起接帕舞,泪水也是夺眶而出。
“我再也不让您出远门,守家的日子真难受!”王妃哽咽起来,扑上去紧紧抱住大色齐甲布不放。
“阿爸,阿妈。”阿更端着两只酒杯走过来。
王妃看见阿更,脸上顿时出现红晕,接酒杯时不好意思看阿更。
“给您看一样东西。”大色齐甲布从褡裢里掏出黄绸包裹。
“什么呀?现在才拿出来。”王妃把包裹接过去。
“打开!”大色齐甲布说。
“印!哪里来的?”王妃把打开的包裹急急合拢。
“又不是抢的,你那么担心!皇上派人送到西藏来了。”大色齐甲布说。
“皇上?”王妃怔怔地看着丈夫。
“岳大人……”大色齐甲布强忍的泪水夺眶而出。
“岳大人,恩人哪!可是——”王妃转过脸抹眼泪。
皇帝封给大色齐甲布的土司职衔是安抚司,官至从三品。其实,在嘉绒藏区大家在乎的只是朝廷颁发的土司印绶,至于品位大小并不在乎,反正印章大小都差不多,又不发俸禄。土司之间无论官位悬殊有多大,都没有隶属关系,谁也管不了谁。皇帝给大色齐部落土司封的领地包括了琼日部落,明白人知道这正是十分了解嘉绒藏区的岳钟琪明显偏爱大色齐甲布的地方,让既成的事实合法化,免去今后可能带来的纷争。过去朝廷封土司时,划定的领地往往都是一笔糊涂账,不是划小了就是划大了。划小了别人会争划漏的地盘,划大了又会出现占别人的地盘的情况。历史上嘉绒藏区械斗不断,皆源于这本糊涂账。地方官员宁愿把账弄糊涂,账弄糊涂了才能引起土司之间的纷争,有了纷争,他们才有事可做。调停纷争可以赚钱,而且可以赚纷争双方的钱。纷争大了可以扣一个叛乱的帽子上报朝廷,上面就会拨军费,情况说得越糟糕,上面拨的军费就越多。其中一小部分拨给纷争双方息事宁人,大部分成了地方官员们的囊中之物。息事宁人后又可上报平叛胜利,上面又要奖励,这部分就是纯利了。两个部落的领地加进来,大色齐甲布成为嘉绒藏区领地最大的土司,从此人们称他为大土司。
自从对大色齐甲布改称大土司后,人们对王妃也改称夫人了。大家对“王妃”这个称呼开始觉得不妥,实在不合时宜。
前来贺喜的祝贺团依然络绎不绝,管家们依然忙前忙后,土司夫人依然亲自安排接待,还没从兴奋中解脱出来。
麝香部落祝贺团抢了第一,敢死队回到家乡的第二天,土司次嘎亲自出马,带领少爷嘎嘎和头人寨首们,组成三十五人的祝贺团,出现在大色齐部落土司官寨的大院里。晚上,大土司夫妇单独宴请次嘎父子,少爷阿更陪坐。宴请的地方还是在几年前宴请过次嘎父子和索朗达吉父子的六楼藏式宴会厅。
“只晓得你会耍魔术,能把顽石变成金属,没想到你还会打仗,把老虎旗子都扛了回来。”次嘎在开玩笑当中带了几分恭维。
“托琼仁波且 的福,运气好了一点。”大土司轻描淡写地说。他不想把话题在老虎旗上纠缠,话头一转,看着嘎嘎,说:“嘎嘎又长高了,是去年吧,怎么不辞而别呢?”
“多吉,他受伤了。”嘎嘎毫无准备,大土司突然这么一问竟让他说出实话。
“是,多吉说他是摔伤的,说你和索拉回家过看花节了。”阿更说完,眨了眨眼,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把脸凑近嘎嘎,小声问:“莫非你们打架啦?”
“没,没有,怎么会呢。”嘎嘎朝父亲挤了挤眼,“是您带口信叫我回家过看花节的,是吧?”
“啊,是,是的。看花节嘛,一年就那么一次,全家人齐了多好啊,是不是?”次嘎知道嘎嘎在撒谎,想为儿子遮掩,但是底气差了点儿,表情没跟上,于是端起酒杯向主人家敬酒。
“多吉这个小子,还是仗义了一回呢。”嘎嘎心里这样想,但是还是不能勾销对他的恨。嘎嘎听说阿果和仁青就像油掺进水里,根本合不到一块儿,倒是多吉整天像哈巴狗似的跟着嫂子屁股转,以前的德性一点儿也没有变。
“阿果没回来看您老人家?”次嘎旁敲侧击打听阿果的消息。他组织祝贺团来,主要是冲着阿果来的。既然阿果和仁青合不到一块儿,分开是早晚的事,次嘎做梦都想为儿子攀这门亲事。阿果是谁呀,康珠玛,她到哪儿就把好运带到哪儿,还能和大色齐部落攀上亲戚。太阳部落官寨肯定走下坡路了,要不然怎么与阿果裹不到一块儿?他以为阿果早就回娘家了,才带儿子来寻机会,没想到观察了这么久,就是不见阿果踪影。
“我也想她,快一年没见面了。”大土司说,“前天从成都出来路过太阳部落,我就想去看她。我们人马多,不方便。盼她出来看我们,结果还是没出来。”
“你们突然路过,女儿怎么知道!”夫人帮女儿说话。
“兴许这一两天就来看您。”次嘎也盼着见到阿果。
“现在女儿是人家的人了,不一定想来就来得成。”夫人边说边向次嘎轻轻摆了摆手。阿果和仁青不和的事,嘉绒藏区几乎路人皆知,只是大土司刚回来,还蒙在鼓里。夫人不想刚到家两天的丈夫为这件事生气。
“看一下自己的父亲,就这么难?”大土司有些不高兴,夫人的好意反倒起了副作用。
“而且是来看出远门回来的父亲呀,太阳部落不会这么不近人情吧?”次嘎装作没看懂夫人的手势,乘机煽风。
“您回来才几天呀?女儿也许还没来得及动身,过两天会来的。”夫人对怏怏不乐的丈夫说,“不说这个,请客人喝酒,看,菜都冷了。”
次嘎不善饮酒,喝了一阵便有了醉意。说话舌头不听使唤,但在这个时候话又特别多,别人不容易插上嘴。
“咱们嘉绒藏区,皇帝册封的土司有十七个。‘十七’这个数字张着嘴巴,人们都说皇帝还会册封,直到数字让嘴巴闭住为止。现在册封你了,你是第十八个土司,‘十八’是闭嘴的,吉祥,这下圆满了。”
次嘎嘴角边挂着口水泡沫,眼睛眯缝着,开始说酒话。他的话嘎嘎和阿更自然听不懂,大土司夫妇也听不明白。他们从来没听说过数字也有张嘴和闭嘴的,也没听说“十八”是吉祥数字。
“闭嘴了好,我不喜欢皇帝封土司,你除外。我拥护封你做土司,要不然怎么会来朝贺呢。你本来就是不是土司的土司,管了三个部落。一个部落给了儿子都还剩两个,比所有土司领地都大。皇帝也挺狡猾的,做了个顺水人情。”次嘎这时又清醒过来,接着又糊涂了,“十八是个闭嘴的数字,好,好。再封土司,就要打仗,土司之间要抢地盘,要打仗,打仗。”
“次嘎,咱们歇息去吧。嘎嘎,扶你阿爸去睡觉。”大土司站了起来。
“再坐一会儿,我要等阿果。嘎嘎和阿果才是天生的一对,你们怎么把她嫁到太阳部落了呀!”次嘎牢牢抓住餐桌不放。
“阿爸!”嘎嘎怕阿爸又失言,背起次嘎就走。
“阿更,快帮嘎嘎哥。”夫人催孩子们把次嘎弄走。
土司们的朝贺活动还在继续,麝香部落的次嘎土司带了个坏头,别人都效仿他,祝贺团的规模越来越大,沼泽部落索朗达吉带来的祝贺团成员就超过百人。好在这是最后一个来的祝贺团,不然后面又不知玩出多少新花样。
大土司早就厌烦了这种无休止的迎来送往,他的兴趣转移到洋枪上了,在西藏缴获到洋枪时,他就迷上了这玩意儿。嘉绒藏区本地造的火铳枪使用起来挺麻烦,先要点燃麻绳中加入硝粉的火捻,再把火捻挟到连接在扳机上的铁叉里,扳机扣动时,铁叉带着火捻点燃药窝里的火药,火窜进枪筒,引燃里面的火药,产生的力量把铁丸子或锡丸子发射出去。火捻点的是明火,所以这种枪又叫明火枪。这种枪的麻烦还不止这些呢,遇到下雨天,火捻点不燃,就是点着了,又容易被雨水浇灭。火捻容易受潮,就是晴天,也有点不燃的时候。洋枪就不一样了,枪筒屁股后面有个嘴儿,火泡扣到上面后,一扣扳机,“啪!”枪就响了。他手上只有一支洋枪,弄坏了怎么办?
仿造洋枪的想法是在对没完没了的祝贺生起厌烦时萌发的,他接待客人没精打采,一有空就溜进官寨背后的铁匠铺子里,研究仿造洋枪。那儿的师傅们对仿造洋枪的兴致一点儿也不比他低,都放下手中的活,投入这一研究中。
最难仿制的是火泡。洋枪用的火泡特别薄,厚了就扣不到小嘴儿上,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的,能打到这么薄。在大色齐部落,能打薄的只有金子,试验倒是成功了,就是太贵。改用银子也成功了,不过还是便宜不了多少。又改用黄铜,黄铜的柔韧性比黄金白银差不了多少,只是打薄到符合要求时容易裂,废品多,但是十之六七可以用,成本能够接受。
枪套用本地核桃木做的,木质坚硬油亮,木纹天然细腻。枪筒用上等钢材打造,上面刻有线条流畅形象生动的琼鸟图案,枪箍材料还用上了黄金,这样一来,无论式样还是用料,都超过了原来的洋枪。
大土司秘密仿造了五支洋枪后就收手了,他知道这是犯法的,犯法的事不干。
洋枪仿造成功后,下了一场大雪,他才想起已经入冬。朝贺活动已经结束,太阳部落终究还是没有人来。他虽然厌烦朝贺这档子事儿,太阳部落的人没有来,心里还是不好受。他知道了曲登老土司在他去西藏后不久病死了,但是,仁青该知道怎么办呀!他不图仁青也组织祝贺团来祝贺,那样做太装模作样,儿子达拉就那样搞了,父子俩都不自在,可是,带阿果来看一下出远门回来的丈人应该想得起来吧。你们不来也罢,我派大管家请你们来!大土司虽然是在气头上做的这个决定,但也是出于真心,他确实太想念唯一的女儿了,仿造洋枪成功后,他有空就想念女儿,专心专意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