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比他哥哥小四岁,比阿果大两岁,今年该是十三岁了,个子长得挺快,色齐甲布发觉他比上次见到他时又冲高了一大截。色齐甲布还记得当时的情景,阿果和多吉很合得来,没两天就混熟了。王妃叫阿果跟仁青玩,曲登叫仁青跟阿果玩,出门时两人高高兴兴地一起跑出去,回来时仁青哭丧着脸,阿果和多吉却很开心。孩子们不知道大人们早就约定好了的事,不按大人们设计的套路走。孩子们还小,不便说他们不太懂的事,可是大人们惦记着这件大事,开始为这件事作铺垫。色齐甲布想把仁青和多吉接过来,就是想给孩子们提供接触机会,学习汉文只是个借口。接过来的本该是仁青,现在可倒好,该来的没来。阿果不知内幕,见到多吉,笑眯眯地伸出手,学大人样去握手,还说了一句“欢迎您”,拿出线装书《三字经》给多吉看,还给多吉大段大段背诵里面的内容。尼玛木不高兴,撅着嘴,鼓着眼睛瞪多吉,他被阿果惯坏了。
多吉被接到第一官寨的第六天下午,好像商量好了似的,沼泽部落土司和麝香部落土司都把自己的长子送来了。
沼泽部落土司索朗达吉虽然和太阳部落土司曲登是好朋友,但早在十多年前就已开始记恨曲登土司。当年牛头山上不明不白地被那群汉人绑送到东女国的事,他到现在都认为是曲登的阴谋。他认为,东女国扩而大之为大色齐部落了,商道使大色齐部落肥上添膘了,这个曲登土司的诡计又跟着出来了。叫儿子去第一官寨学习汉文是假,偷阿果的心才是真。谁不想傍大色齐部落这棵大树呢?谁不想把康珠玛娶回来当儿媳呢?要娶阿果,沼泽部落官寨与大色齐部落才是门当户对,更有资格。
十多年前,麝香部落被人们称为陪坐部落。那年,部落联盟在牛头山开了六天的紧急会议,麝香部落土司次嘎始终没说成一句话,说了也没人听,要不然怎么会叫陪坐部落呢?麝香部落很偏远,在嘉绒藏区的最西北,从琼日部落翻过一座大山后,还要走三天才到。那里有四个部落,其他几个部落有自己的山地和草场,农牧兼具,日子还有依靠,麝香部落几乎全被森林覆盖,该有土地的地方被禽兽占领,该有草场的地方又是沼泽。这个地方自古以来以盛产麝香闻名,连部落的名字都叫麝香,就因为太偏僻,别人走不进去,他们走不出来,虽然盛产麝香,可是不能给他们带来福祉。麝香部落的人不记得跟别人发生过什么边界纠纷,因为谁也瞧不起这块地方,送都怕没人要,想发生边界纠纷都难。只有东女国才看上了麝香部落丢弃了若干年的沼泽地,麝香部落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的这片沼泽地里有一条坚实的路径,东女国修的北部商道就要通过这条秘密路径,伸向更远的地方。东女国提出用白花花的银子买这块烂泥地,次嘎也不傻,提出附加条件,他要在这段商道上建一个像东部商道上建的那种歇脚点。歇脚点建成后,很快成为远近闻名的麝香交易市场,麝香部落从此开始走向兴旺。现在的次嘎不是当年的次嘎,底气十足。他认为当今的嘉绒藏区,位于中部腹心地带的大色齐部落无可争议是老大;东部自然是太阳部落最强;南部不属于嘉绒藏区就不说,北部草原很早就由沼泽部落称雄;西部嘛,在麝香部落面前还没有一个部落敢撅屁股放屁的,西部当然是麝香部落的天下。东、西、北三强中,谁的手伸得快,谁就能得到阿果,他得知曲登的儿子已经到第一官寨了,赶紧亲自把自己的长子送去。已经慢了一步,不能再慢第二步。
色齐甲布在六楼藏式宴会厅里宴请次嘎土司和索朗达吉土司,他们的儿子和多吉也一并入席。说来也巧,这三个孩子都同庚,只是月份上有些不同。长相差别就大了,虽然个儿都差不了多少,但是,次嘎的儿子嘎嘎浓眉大眼,一头鬈发,牙齿特别白;索朗达吉的儿子索拉胖乎乎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多吉皮肤白嫩,眼睛又大又亮,手指细长,将来肯定是个高个儿。因为今天请的客人有两个部落的土司,所以王妃特意参加。陪客的还有昔拉喇嘛、师爷、小管家绕拉,他们都是与教育孩子有关的人。
色齐甲布觉得这几个孩子个个长得聪明伶俐,都可爱。他没料到土司们对学习汉文有这么高的兴趣,既然人家求上门来了,哪有不支持的道理。其实也简单,就是加几个座位的事。孩子们熟悉得很快,吃完饭跑出门玩去了,席面上的气氛还十分活跃,主人和客人都是老熟人,没有拘礼方面的障碍,尤其酒喝得耳热面红后,更是无话不说,笑声不断。
索朗达吉的话头扯到十多年前就在这座官寨前面的广场上沦为“阶下囚”的事情上,“当时我们好狼狈呀,没脸抬头。”索朗达吉说。“这个就怪不到我头上了,我是安排了部落里最美的姑娘们给你们敬的酒,只能怪你们没有眼福,头都不肯抬!”色齐甲布说完,大家哈哈大笑。“当时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头一天大家个个都是准备冲锋陷阵的勇士,一觉醒来,竟被关在牛圈里的汉人们给俘虏了!”次嘎的话还没说完,大家又忍不住笑起来。“那次失败,要怪就得怪色齐甲布。啊,不是你,是原来的那个。啊,请原谅我说已经死去了的人。”索朗达吉默默地诵了一句八字真言,回忆道,“东女国都没去攻,他就说东女国迟早都是晒干的青稞,先说好后不乱,没晒干以前,就把将要晒干的青稞处置了。这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吗?就像母马还在怀胎,就说怎样安排马驹的事。结果,母马们都被拴在东女国广场上了。”大家又是一阵大笑。“看样子,您还不服气呢?还想打?”色齐甲布故作严肃。“不敢不敢,您不记当年恨就已经谢天谢地了。”索朗达吉双手合掌,做了一个致歉的动作。
尼玛木九岁了,脾气越来越差,他对多吉初次见面时就没有好感,现在更是有了成见,看见多吉就瞪眼。十五岁的多吉拿他当小弟弟看,故意去惹尼玛木。有一次,尼玛木实在气不过,逮住多吉的手狠狠咬了一口,自那以后,多吉就不再逗尼玛木玩了。这两天,尼玛木又看不惯嘎嘎和索拉。他讨厌这两个人像多吉一样围着阿果转,跟阿果说话,跟阿果拉着手跳舞。过去,阿果一直关照自己的,看开犁仪式时还牵着自己的手走了好长的路呢。现在,阿果好像不再理自己,很少跟自己说话,她把课余时间都用来和这几个新来的坏男人说笑,和他们唱歌跳舞。还仙女呢,整天跟男人们疯,不害臊!
尼玛木的气愤纯粹是一种浪费,嘎嘎和索拉根本没有觉察到他在生气,只觉得这个小弟弟不爱说话,老是喜欢瞪白眼。多吉也没看出尼玛木有什么新变化,他第一眼看见尼玛木时就是这个样子。要说有什么新变化,就是他知道不能再跟这个小弟弟开玩笑,不然他会咬人的。
新来的男孩们虽然不知道大人们送他们到这里来的真正意图,但是,他们的思想和行动正朝着大人们设置的路线迈进着。他们的年纪才多大呢,懂什么呀,可是一见到阿果,心儿就怦怦直跳。一种清淡的柏枝香味迎面飘来,头脑中立即产生幻觉。高大的柏枝结满了茶色小果子,柏树林四周稍稍倾斜的草坪绿茵茵的,草坪尽头与蓝天连接,湛蓝的天空带着飘浮的白云,从与草坪连接处以无限大的弧形概括到视线尽头的环山背面,柔和的阳光把草坪上带着晨露的野花照耀得流光溢彩。这种幻觉不可能不令人兴奋,阿果身上有一种神秘力量,深深地把他们吸引住,使他们产生各种美妙的幻想。阿果总是笑脸相迎,热情地给他们辅导汉文学习,带领他们唱歌跳舞,好像大姐姐似的。这些人也觉得阿果像大姐姐,有时还有母亲似的感觉。跟阿果在一起,温暖,舒坦。虽然阿果的热情对他们不分薄厚,可是他们经常争风吃醋,暗暗生对方的气,这点和尼玛木差不多。阿果称赞嘎嘎帅气时,索拉和多吉的心顿时作痛,好像被猛扎了一刀似的;阿果说索拉牧歌唱得好时,嘎嘎和多吉就背过脸去。最受伤的是嘎嘎和索拉,阿果称赞多吉爱干净,爱学习,多吉学写的诗词哪怕师爷打了好多叉叉,阿果都要拿来念,阿果还不止一次地提到多吉的汉语说得好,是这群孩子中说得最好的一个。你看,还用上了“最好”,气不气人?他俩还知道多吉是享受阿果笑脸最多的一个。凭啥?就凭比咱俩先认识?最气恼的是多吉为巴结阿果想出的点子真多。他从市场上买来糖果给阿果的几个弟弟吃;他比阿更大七岁,竟然跟这个孩子玩成了好朋友;他叫色齐甲布和王妃时,声音特别甜蜜柔和,旁边的人听了都肉麻。也奇怪,就这样嗲声嗲气地喊,色齐甲布和王妃还很喜欢,这从他们的眼神中就能看得出来。这几个孩子的明争暗斗,阿果一点儿都不知道,她依然想对谁说笑就对谁说笑,想美言谁就美言谁,她哪里知道这又会为这几个男孩的争风吃醋推波助澜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