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他们问了路旁一个老人,知道慈禧一行已经离他们不远了,这才把速度放慢下来,让累得大汗淋漓的马和人,稍事休息,喝了点水后,才又上路。不过,这次再没有打马疾驰了,因为他们从当地人口中知道,前面不远有一队勤王军已先期赶到了,好像就是甘肃藩台岑春煊护卫着慈禧,看来慈禧的安全应该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了,而且,既然头功已经被人抢了,再急也没有用了,何况,想进馋言的邓公公,也已经被他们甩远了。
但不管怎么说,离慈禧越近,戴坤的心情越紧张,古话说,“伴君如伴虎”,更何况,西太后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喜怒无常,尽管他拾得了玉玺,心里还是不免打小鼓,担心慈禧责怪他救驾来迟,恼怒起自己来,降罪还是小事,就怕脑袋保不住。所以走着走着,马也放慢了,眉头也皱紧了,一股愁绪,也霍地涌上心头来。
高悬的太阳正慢慢西沉,蓝得发灰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使太阳显得很孤单。炎黄的阳光飘落下来,随即被带着尘沙的风吹去,风很硬,卷起黄土沙尘打在人脸上,麻酥酥地生痛。发育不良的庄稼歪歪斜斜地长在几近荒芜的田野里,杂草几乎遮住了它们。在这无边的黄土平原中,因为连年的兵荒马乱、天灾人祸,即使是夏天,也几乎让人看不见什么绿色。偶尔散在山凹、黄土沟壑中的一片片红高粱,又在阳光照射下,灿然如血般殷红,与周围的一派死沉沉的黄色气氛,显得十分不协调。路上,很难见到一个人,路旁不时出现的房屋村落,也显得破败不堪,到处都是断壁残垣,使人看了,不由生出一种沉甸甸的悲凉的感觉来。
“唉,”戴坤叹了一口气,“这种景象,恐怕也是自清军入关以来,极少见到的吧?”
“是啊,”戴勒说,“我听说,这种情景,只有顺治年间的四川能比。据说,当时连成都也长满了杂草,有虎狼出没,到处因剿灭张献忠和张献忠的杀戮,尸骸遍野。后来的四川人,都是由两湖两广迁移而来的。”
“那倒是,”戴坤说,“我只是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大清王朝,怎么会搞成这个样。”
“还不是长毛作乱,还有那些夷人、红毛鬼子,不然,又怎么会如此呢?”
“看来还是夷人的船坚炮利。”戴坤心里暗想。他其实并不保守,他也是赞同李鸿章、曾国藩、左宗棠等“洋务派”“师夷法”、“练新军”的,痛感要对付洋人,仅靠长矛大刀是不行的。不过,他的“师夷法”和儿子赞同的“维新”不一样,有着实质的区别,他更赞同张之洞提出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取西人器数之学,以卫吾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
“恐怕原因还不止如此吧?”戴勒听了,颇觉有些不以为然,“咱们不是也造了火炮快枪,还建立了北洋水师吗?为什么同列强一打起来,就会全军覆灭呢?还有,洋鬼子到处建教堂,屠杀民众,今儿个,又把咱圆明园也烧了,还占了北京城,这些又怎么解释呢?我看——”
“得得得,”戴坤知道儿子一直是赞同维新的,而且同情光绪变法,生怕他说出格,便连忙打断他,“瞧瞧,你又来了不是?今儿个咱可要警告你,在太后面前,说话可要留着点儿心,说错了话,可就不是你一人的事了,咱将军府里,连你太夫人和我娘在内,少说也有百十口子吧,他们的性命,全由我们担待着呢,一不留意,招下灭族大祸,那时就晚了!”
戴勒听了,尽管心里仍觉愤愤不平,可也不敢再言语了。他不能不说,父亲说的话是有道理的,自己个人事小,连累大家伙儿无辜地跟着诛了九族,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于是,他强压下自己心头的怒气,咬紧了嘴唇,不再发一语,只把腿一夹,让胯下的马加快了步子,一下子蹿出了老远,把戴坤甩在了后面。戴坤脸上有些变色,正想喊叫,骂出声来,倒是吴二贵打马靠了上来,说:“老爷,少爷是个乖觉之人,俗话说,响鼓不用重锤,你就放宽心吧,我相信少爷绝不会失言的。”
戴坤想想,觉得吴二贵说的话倒也在理,戴勒这些年,也经了不少事,成熟多了,加之他平日就喜欢吴二贵,昨晚拾得玉玺,也有二贵一份功劳,脸色便和缓下来,说:“二贵,咱记着你的好呢,日后,少不了有你的好处。”
“老爷说哪里话来,”吴二贵说,“当奴才的,为主子做些事,也是应该的。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日老爷对奴才那么好,奴才想报答,还报答不上呢。”
一番话,说得很得体,倒把戴勒的心思,说宽了许多,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心头也不免有些得意,看样子,自己选二贵做跟班,硬是没错,恐怕这小奴才和咱戴家,真是还有些缘呢。
原来吴二贵并不是旗人,只不过是住在将军衙门附近的一个泼皮,祖上有些产业,后来破败了。清兵入关,下令剃发蓄辫子,并把这个任务交给剃头匠执行,还给了一个名号,叫做“待诏”,还让每个剃头匠,在剃头挑子上挂一面黄布牙边长方旗,上写“奉旨剃发、蓄辫”字样,不从者,一律杀头。剃头生意,便一时地奇好,于是,才从吴二贵父辈起,投剃头匠门下,做了“待诏”。不过入了门,才知这剃头匠,也不是那么好做的,端打推拿、舒筋捶背,还真要一把力气,这些都是剃头匠的绝活,不管你睡失枕头颈痛、感冒头痛还是劳累过度,肌肉酸痛,经他们推拿之后,都会感到异常舒服,病情也会霍然而愈。这吴二贵生得乖觉,伶牙俐齿,会说奉承话儿,也因走乡串户,颇有些见识,起初只是常给将军剃头,后来竟被戴坤喜欢上了,索性叫他做了自己的跟班,一则可以替他跑腿办事儿,二则常常给他推拿推拿,十分的舒服。吴二贵从此得了宠,从戴坤自己这边,对这吴二贵,也有些离不得了,尤其是这一路上,没少让吴二贵给自己推拿解乏,否则还真不知自己会累成什么样子呢。
不久,红日渐渐地落了山,乱飞的暮鸦,用翅膀把黑夜扇落下来,荒烟野草、层峦叠嶂之中,道路两旁的山势,渐渐变得险峻起来,乱石嵯峨着,山岩像刀砍斧削般徒不可攀。山岩上,挂着一些榛莽藤萝,于树梢斜阳中,透出一股股凛然之气来,就像由道路两边向道路中间毫不留情地挤压过来一般,使人感到一阵阵压抑。这种形势,完全是兵家忌讳之地,谁要是在谷口埋上一支伏兵,那可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呢。戴坤见天色愈加黑了,不由得担心起来,正想叫吴二贵到前面传话,让戴勒小心些,却猛听一声梆响,岩石上突然亮出几支火把来,一声尖厉的喝问,远远传来。戴坤听了,一阵头皮发麻,手脚便有些发凉,心想,要是碰上强人,这可怎么办?
幸而守谷口的,不是别人,正是岑春煊带来的勤王之师。听戴勒派人来传了话,戴坤心头一块石头才落了地,急忙打马飞奔上前,一问,知道原来慈禧并没走远,正在山腰一处小镇宿着,便赶紧带了戴勒,直奔慈禧住处。
不曾想,还没进屋,便远远地看见邓公公侍立在慈禧身边,正与大太监李莲英嘀咕着什么。戴坤心头一阵发毛:“妈的!这狗杀才,不知怎的竟抄了近路,赶到了咱爷俩前面,还不知在慈禧面前,说了咱父子二人什么坏话呢。”
戴勒见了邓公公,也不由吃了一惊,真搞不懂,这家伙凭的什么,竟跑到他们前面去了。
其实,也怪他们太自信,只顺着驿路追赶,不像邓公公被甩后,多了一个心眼,找到当地人问了情况,抄了近路,反倒赶在了他们前面。
事已至此,父子二人,也不及多想了,只好连滚带爬地磕着响头进屋来。
慈禧在京城里过惯了穷奢极侈的生活,本就没受过逃难之苦,这次一路狼狈逃窜,不仅丢了玉玺,还受了惊吓,脾气变得暴戾无常,稍不顺心,就要寻人杀了出气。更何况邓公公又在她面前进了父子二人的谗言,见他们进来,周围的人,都为他俩捏了一把汗,觉着这两个冒失的家伙,不定成了大头鬼还不知为什么呢。所以,一个个都屏息敛声,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此时的慈禧太后,虽然坐在偏僻小镇的简陋房屋里,但屋外布满岑春煊带来的勤王兵丁,屋内,太监、宫女、侍卫环拥着,因此,她的威严,并不比坐在北京金銮殿上差,使见惯了世面的戴坤,也不由一阵气短,一边连连地磕着响头,嘴里一迭声地称着老佛爷,连舌头也有些转不过弯来了:“老佛爷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奴才护驾来迟,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哼,”慈禧轻轻哼了一声,冷笑着说,“还万寿无疆呢,像你这样勤王,磨磨蹭蹭的,连邓公公都走到你们前面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戴勒听了,不由得一股怒火直往上蹿,便抬起头来,想申辩几句,戴坤慌了,忙一把拉住他磕起头来:“奴才该死!请老佛爷降罪!”
慈禧太后反倒板着脸,狠狠地瞪着他,一声不吭。
邓公公的一番谗言,确实让她气坏了,她不听,也不想听戴坤的解释,哼,还是旗人,将军呢!这么无用,窝囊废,大清帝国的江山,连靠八旗支持着的这点家底儿都靠不住,还有什么指望啊!一股愤怒与悲哀,直在她心头翻滚,要不是想到戴坤也是元老重臣之后,她恐怕早就把眼一闭,身子微微向后一仰,示意早就准备好的刀斧手,把他拖出去砍了了事。
倒是那血气方刚、年少英武的戴勒的愤愤不平之气,使她感到了一丝欣慰,觉着这些八旗子弟,也并非全是无能昏庸之辈。
但她的神情,却已经说明问题了,她身边的邓公公和另一个太监,恶毒地冷笑一声,走上前去,摘掉了戴坤的顶戴花翎。
此刻,似乎再不能迟疑了,戴勒迅速从怀里掏出玉玺,高高地举起。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手上的玉玺吸引住了,正得意奸笑的邓公公,也立刻失了色,脸上的肌肉也僵住了,张开的口,半天合不上来。
慈禧看清了戴勒手上举着的正是丢失的玉玺后,眼里不由自主地放出光来:“玉玺怎么到了你手里?”她脱口而出,语气中,也带着几分明显的欣喜。
戴勒因怕失言,加之职卑官小,便没有答话。戴坤自然会意,便绘声绘色地说:“奴才愚笨,虽万死不辞,日夜奔驰前来勤王,但不识路径,与小儿戴勒一起,与老佛爷走岔了。正烦恼着,小儿四处探路,忽见前面有一道红光,冲天而起,小儿便以为是老佛爷在那儿呢,于是奔过去一看,却没有见到老佛爷,只见到玉玺在那儿放光呢!于是,小儿便把这玉玺包了,日夜兼程赶来交回给老佛爷。老佛爷真是洪福齐天,洪福齐天啊!”
戴坤一口气把吴二贵在路上就给他编好的话,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况且戴坤本就是官场中人,见事情有了转机,也镇定了下来,连吹带拍,一番言语,把慈禧捧得舒舒服服,加之玉玺失而复得,本就高兴,于是,把痛斥处罚戴坤的想法,忘了个干干净净。
“这孩子也是个有缘之人呢,”慈禧对戴勒说,“你叫什么名儿哪?”
戴坤叩头说:“他是臣的犬子,名叫戴勒。”
慈禧对戴勒来了兴趣,说:“你们也不用跪着了,平身吧,站起来说话。”
父子二人便站起来。李莲英接过玉玺,呈给慈禧看了,慈禧又见戴勒确实生得英武,心头也有几分喜爱,就说:“这孩子,你现在有功名吧?”
戴勒说:“回老佛爷话,奴才现在将军府当差,做骁骑校。”
“这样吧,”慈禧说,“你也算建了一件奇功,就封你个正董,正江满洲二旗协领如何?”
戴勒听了,连忙磕头谢恩。
于是慈禧吩咐,戴坤和一行众人各有封赏。末了,又说:“咱今儿个住的这镇子前,也是一条险道,你父子二人,就带兵在这儿驻扎了,有追兵来,给我挡着,平日里,盘查些行人,切不可有失,这事儿体大,知道了吗?”
戴坤和戴勒一迭声儿应了,待到退将出来,才发觉,浑身不知什么时候,竟出了一身冷汗,虽是七八月份,山风一吹,仍不觉打了个寒噤。
戴勒不由得想:“妈的,这鬼老婆子,可真有些厉害呢,怪不得那么多人怕她,连皇帝都奈何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