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泓大师便示意让他休息,三人一起退到屋外后厅来。
花燕云眼红红的,说:“大师,难道,蒲殿俊就真的没救了吗?”
“这几天来,”惠泓大师说,“老衲一直在苦苦思索,寻找良方,但终究无计。后来,我想起我也曾去过印度、尼泊尔,当年曾从印度带回几本医书。而这赤彤丹,既然出自印度、尼泊尔,我想,或许会有关于这种毒的记载或破解方法吧?于是,昨夜我把这些书找了出来,果然上面有记载破解的药方。只是有一样东西,实在难找,那就是需千年雪胆作药引。这赤彤丹毒,乃至热至燥之毒,而雪胆,生在至阴至寒的高山崖谷岩缝之中,乃至阴至寒之物,这叫一物克一物。雪胆峨眉山就有,可是,十年八年的雪胆,或许能找到,但千年之物,又何处去寻呢?”
罗纶想了想,说:“大师,白发三千丈,瀑布落千尺,此话怎讲?”
惠泓大师立即会意了,说:“阿弥陀佛,尔真乃有灵性灵根之人,连老衲也顿开茅塞了,只可惜,你不是佛门中人,否则,我真要收你做弟子传人了。”
“大师哪里的话,”罗纶说,“没准我哪天感到世风不古,厌世了,还真来找大师剃发修行呢。”
说罢,二人哈哈大笑,反倒把花燕云弄糊涂了。
“瞧你们的样子,”花燕云说,“好像千年雪胆找着了似的。”
“不说找到,”罗纶说,“至少已胜券在握了吧。”
“那到底雪胆上哪儿去找啊?”花燕云着急地说,“你们快告诉我嘛。”
罗纶就说:“其实,千年者,只是一个概数,意思是只要找到生长多年的老雪胆就可以了。正像白发三千丈,瀑布落千尺中的三千和一千,不都是这个道理吗?”
花燕云这才恍然大悟。
于是,惠泓大师、罗纶、花燕云便商定,由惠泓大师看护蒲殿俊,二人分头去找雪胆。
出门便是洗象池,“象池夜月”乃著名的峨眉十景之一,惠泓法师的茅庵,结芦在这洗象池边,真是匠心独运。他的房屋就是吊脚楼,栏杆之外,便是悬岩,不仅视野开阔,而且,独坐于栏杆内的平台之上,静听松咽泉吟,看碧树青山,观涛走云飞,日出日落,乐趣无穷。于静夜之时,在此赏月,见白雾冉冉,将群山浮出,放眼望去,茫茫暮霭之中,一弯新月如钩,给大地镀上一层银色的光辉,宛若千万缕清纱,实乃人间少有,世上罕见。罗纶和花燕云出门时,正值夜华如水、万籁俱寂之时,本来,惠泓大师不让他们马上就去,怕夜里山上危险,但二人虑及蒲殿俊生命危在旦夕,救人如救火,况且,他们都是武林中人,随身又带有兵刃佩剑,不要说狼虫虎豹,就是歹徒强人,也难以近身,便坚持要去。罗纶还说:“大师,你就别多虑了,要说月夜独自游峨眉,孤灯剑下看群山,也不失为一件美事,平常怕是想也没想过呢,何况还能为蒲兄找药,原本就是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惠泓大师见说,亦不再劝,便斟了两杯满满的酒,递给二人,说:“既然如此,老衲亦不再劝,便请二位喝了这两杯酒,以壮行色吧!”
“好!”罗纶和花燕云便满饮了此杯,然后,挥手告别,分头上路。
这峨眉山乃蜀中名山,素有“天下第一名山”之誉。它重峦叠嶂,雄峻险拔,气势恢宏,嵯峨险峻,榛莽交错,万壑千径。风来时,涛声起于足下,雨来时,雾霭蒸腾,溪涧飞瀑,鸣珠溅玉,让人流连忘返。自古以来,这蜀中便有“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三峡天下雄,剑阁天下险”之四大名胜之说。峨眉山主峰,海拔三千多米,山顶建有华藏寺,是座有名的大寺,坐落在金顶舍身崖畔,依山而起,庙貌庄严雄伟。那舍身崖,更是笔陡悬崖,如刀砍斧劈一般,高达万仞,深不见底。崖前氤氲岚气飘浮中,时常有“佛光”出现,这佛光能映出崖上之人,所以,常诱得崖上信徒们纷纷往“佛光”中跳,所以,此崖便叫了舍身崖。峨眉山离成都不远,花燕云又是一个好动好玩之人,这天下名山,岂有不来之理?早在几年前,就专程前来游玩过,对于峨眉山那些诸如清音阁、一线天、万年寺、九老洞、洗象池、金顶等,至今还记忆犹新。她想,山势低处以及那些靠近路边道旁游人常到之处,像雪胆一类药物,以及峨眉特产灵芝等,一般的游人和药农,恐怕早已采了,哪里还轮得着她去寻?况且雪胆既属于至阴至冷之物,必在冬日常年积雪不化之陡峭悬崖之中,一般的山崖,大概也拦不住山中人,想来想去,大概只有舍身崖才可能有。这舍身崖是一般山民药农谈之色变的地方,不要说去采药,连到崖下去也想都不敢想。据说崖下乃原始老林,老林中深潭上,枯木落叶朽骨,人兽避之唯恐不及,加之瘴气毒雾,谁敢近得?看来,要寻此物,则最好是往舍身崖去了,何必在他处浪费时间呢?于是,也不再东觅西寻,刚到了雷洞坪,便折转身,径直往舍身崖而去。
雷洞坪离舍身崖不到二十里山路,虽然路不远,但山路十分陡峭,石板路还好说,有时,简直就无路可行,得手攀脚登。沿山崖而行,脚下又往往是深渊万壑,一不小心,跌下去,不说粉身碎骨,少说也得缺胳膊少腿。人在山中行,犹如在深壑与丛林的阴影中奔突,在岁月累积成的大山皱褶中摸爬。花燕云又心急,脚下却不争气,只感到疲乏无力,所以,到达金顶时,已是凌晨时分。好在月色不错,山径路明,到金顶后,她好好坐着歇了一会儿,便寻出自己常带着的一卷特制的“龙筋弦索”,往一块岩石上拴好,仗着自己一身好轻功,缓缓下到岩壁。她一边放绳,一边用足点蹬崖壁,如蜻蜓点水一般,荡起荡落,然后,拿目光如闪电般在岩壁缝隙中搜寻。
她虽然身轻如燕,毕竟脚下是万丈深渊,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地不落实,浑身也有些紧张,一不小心,落足时未看准,“哗啦”一声,跌进了一条岩缝,绳子也在一棵树上绊住了。她吓出了一身冷汗,虽然未受伤,只是脸和手被树枝划出了血,脚也落进了一堆松松的腐叶之中,却惊起了栖息在那儿的一只猫头鹰。它“呜哇”一声,振动双翅,擦着她的脸,疾速地飞了出去。花燕云一惊,连魂都差点吓出来,便不由自主地“哇——”的一声大叫出来。
幸而她这一声大叫,在千山万壑,月华溶溶的山林之间,传得很远,刚好被罗纶听到了。原来,罗纶竟自寻了一程后,也动了同花燕云一样的心思,就不约而同地,直扑舍身崖来了。由于他走的是另一条道,所以路远些,花燕云下崖后,他才刚到。听到花燕云喊声,他情知不好,便赶紧跑到崖上朝下喊:“喂,花夫人,是你吗?”
花燕云也听到了罗纶的喊声,这使她心头一热,情绪也镇定下来了,她没想到,罗纶竟也来到了舍身崖,便应道:“罗纶,是我——”
“你在哪里?你没事吧?”罗纶喊着,心里着急,可是,又看不到下面。
“我掉在岩缝里了,”花燕云道,“我现在没事。”
“要不要我下来救你,”罗纶说,“你到底在哪儿?”
花燕云也搞不清自己到底在哪儿了,她便顺着岩缝探身往外爬,到岩缝边往下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脚底下是不见底的峡谷深渊,头上则是尖尖秃秃的岩石,根本看不见崖顶,也看不见罗纶。她正在着急,突然,眼前一亮,就在她头上,一股常年阴泉流淌的岩缝中,生长着一块雪胆。这雪胆黑黝黝的,一看便知道很有些年头了,不说十年二十年,就是几十年上百年也有了吧!她心头一阵狂喜,赶紧把它小心翼翼摘下来包了,放在身上。
崖上,却急坏了罗纶,他终于喊起来:“花夫人,你没事吧,要不要我马上下来?”
“别下来,”花燕云喊着,激动、兴奋得连声音都颤抖了,“罗大哥,我已找到了千年雪胆!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就像一根绷得很紧的弦突然断了一般,花燕云由于太累、太疲乏加上激动与兴奋,浑身不知何故,竟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手脚感到疲软。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凭自己的力气爬上去了,而且,恰恰在此时,感到了后怕,便叫罗纶先找她拴“龙筋弦索”的地方,找到后,一点一点把她往上拉,她就可以上来了。
那绳很细,罗纶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他一摸那绳,心里就一阵发虚,真担心那绳索不能承受她身体的重量。其实,那“龙筋绳”使用的牛筋经特殊药物浸泡过,虽然细,不过一指粗,却可力承千斤,花燕云不过区区百十来斤,如何承受不起?尽管如此,罗纶还是小心翼翼,终于,把花燕云拉出了岩缝,在树上,花燕云抱住树,让罗纶小憩一会儿,才又让罗纶,把她一点一点往上拉。
当然,如果花燕云还有力气,凭她的轻功,罗纶也不至于那么吃力,但她确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所以,当罗纶把她拉上悬崖后,罗纶自己也躺在岩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几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花燕云望着他累得瘫在地上的情形,心里十分感激,就说:“罗大哥,真谢谢你,要不是你,恐怕我就是找到雪胆,也上不来了,没准,就掉下舍身崖去啦!”
罗纶说:“这又是何必呢?你为了救人,竟然敢下舍身崖,说实在的,真令我刮目相看。何况,你还是一介女流,你的作为,连我们这些男儿也汗颜呢。”
花燕云见他说得真诚,就由衷地说:“罗大哥,我知道,像我这样一个已有丈夫、小孩的妇道人家,还这么跑出来疯,为其他男人舍身忘命地去找药,在别人看来,肯定是伤风化的,就是武林同道,说不定也会唾弃我。罗大哥,你不会瞧不起我吧?”
罗纶说:“在一般人看来,这确实是让人难以理解的,我最初也有看法,但见到你确实对蒲殿俊一片真情,我也被感动了。哎,我是个读书人,又是武林中人,其实,我又怎么说得上对情义的真正理解呢?”他感慨道,“问世间情为何物?谁又能说得清楚?武林豪杰,文人雅士,帝王将相,平民百姓,真不知有几个能悟得透啊!”
花燕云听了,心里一热,同时也一动,不知为什么,她竟然想起了钰格格。这丫头,虽然刁蛮任性,却有情有义,一心爱着戴勒,而那呆头呆脑的戴勒,竟然不爱她,还让她伤透了心。而眼前这位罗纶,无论文治武功,哪一点比那个什么戴勒差啊!想到这里,她便脱口而出:“哎,罗大哥,假使有一个像我一样的妹妹,我把她介绍给你,你愿不愿意呢?”
罗纶凄然一笑,说:“花夫人开什么玩笑!我一介寒儒,至今仍浪迹天涯,而且,生活动荡不安不说,还随时会有危险,怎敢作这样的奢望?”
花燕云见状,也不好深说,便说:“这事我们以后再说吧。但是,罗大哥,我还是想问你一句,假如我那个傻妹妹,并不计较你刚才说的那些,你愿不愿意呢?”
罗纶便站起来,把肩一耸,两手一摊,说:“那除非她真的是傻到家了。”
说罢,二人都不由笑起来。
这时,天已经渐渐亮了,峨眉山前,犹如棉絮一般的云朵,渐渐在金顶前铺排开来,犹如海浪一般,直涌到天边,显得无比波澜壮阔。一轮血红血红的太阳,便在这云海的尽头跳出,把灿烂金黄的光芒,洒满了千山万壑,千峰万岭,使人心胸豁然开阔,情绪也激动起来。那真是一个壮观的日出,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它那种蓬勃的气氛和力量所鼓舞了似的,在一片庄严、肃穆的静谧中,使人完全浸润在一片炫目的色彩中,什么忧愁和烦恼都可以忘得干干净净。
他们尽管是下山,但由于太疲倦的缘故,还是用了整整一上午,直到中午时分,才回到洗象池惠泓大师处。惠泓大师看了雪胆,也很高兴,便不再耽搁,赶紧用药汁将其制浸熔干后,加入早已备好的药内,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煎熬,然后,把药给蒲殿俊吃了。
这药还真管用,两天后,蒲殿俊就可以起床下地行走了。第三天,心急如焚的他就要告别惠泓大师回成都。惠泓大师也不挽留,只给了他几包药,叫他回去逐一熬煎吃,并要他好好将息,初时不可太累,便把一行人,送出茅庵来。
在茅庵门口,惠泓大师住了脚步,向蒲殿俊说:“蒲施主,你觉得,老衲的住处如何?”
蒲殿俊环顾了一下,见其庵虽为茅草所结,构式也是吊脚楼,但依山而建,临池而居,视野开阔,实乃人间仙境,就说:“真是个好去处啊!大师,怪不得古人言:自古名山僧占多,看来,是一点不假啊!”
惠泓大师便哈哈一笑,说:“如此说来,老衲倒要索要蒲施主墨宝啰!”
说罢,吩咐童儿摆上纸墨来。
蒲殿俊的字笔走龙蛇,大气磅礴,惠泓大师、罗纶、花燕云见了,无不感到气势非同一般,尤其是惠泓大师,读了他书的一联,更是赞不绝口:“‘枕千古名山,看日出日落。卧青峰叠翠,任涛走云飞。’好!好!好!真不愧为蜀中才子,老夫领教了。”
见惠泓大师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蒲殿俊便说:“惠泓大师,说惭愧的,应该是我,武不能安邦,文不能治国,如何当得住大师的夸奖呢!”
惠泓大师便微微一笑,说:“施主何等样人!且把心放宽了,但听老衲一言:圣人曰,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为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还望施主谨记。”
蒲殿俊听了,仿佛悟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悟出,便在若有所思中,与惠泓大师告别了,一行三人,缓缓地离开了洗象池。
惠泓大师目送着他们远去,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还不愿离去。
大师的童儿却显出不满来,说:“你看这个蒲殿俊,好生无礼,只送师父一幅字,师父救他一命,他连一声谢也不道,未免太不通人情了!”
“阿弥陀佛,”惠泓大师道,“你哪里懂得,大恩不言谢,一幅字,亦只是其心意罢了,但字中文才,却无人能比,其情其义,又何止于谢呢?”
童儿听了,还是有些不明白,惠泓大师也不再言语,只对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双手合十,再次说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