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花燕云说,“你还年轻,经历的事情少,有许多事,你都还不明白,那么短的时间,你怎么可能了解她是好是坏呢?万一人家存了心计,你又怎么能晓得呢?”
“存什么心计?”钰格格大为不解,“一个女孩儿家,好也罢,坏也罢,又能好坏到哪儿去呢?姐姐,你也太多虑了吧?没准,你见了她,也会喜欢她呢。”
钰格格还真说得没错,花燕云为唱堂会的事,和钰格格去了几趟卓家班后,倒也真的开始喜欢上玉姗了,觉得玉姗这女孩子虽然显忧郁,但的确还很单纯,不像一般的戏班子中那些老于世故的,过分早熟,工于心计的女孩儿。
但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说:“玉姗这女孩儿,长得太像玉月了,万一老太太把她认作了玉月,她岂不成了老夫人的孙女儿,反倒成全了她了?”
“那也不错啊,”钰格格说,“如果真那样的话,她倒成了我们手中的一张牌了。而且,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们就用她来哄老夫人高兴,让她在老夫人面前给我们说好话,这样一来,你的戴坤、我的戴勒,就不敢得罪我们了。还有,如果她不听话,就揭穿她,她也就乖乖儿地听我们摆布了,不是吗?”
“哇,”花燕云连眼睛也鼓圆了,“看不出你还这么有心计啊!”
“格格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当的,”钰格格得意地说,“你这下看出我钰格格的厉害了吧?”
“我只怕你的如意算盘落空呢,”花燕云说,“她毕竟还有家人,而且还有卓家班,他们会听你安排吗?”
“又不真的让她住在将军府里,”钰格格说,“不过是偶尔让她来府上一趟,哄哄老夫人开心,有什么不同意的?而且,我听说,玉姗父亲病得很重,已经起不了床了,要很多钱看病吃药,卓家班也不景气,只要我们给他们些钱,不就结了吗?”
“好是好,”花燕云说,“就怕老夫人万一知道了,怎么办呢?”
“那还有我呢,”钰格格说,“燕云姐姐,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婆婆妈妈的啦?这又不是多大的事,就当闹着玩嘛!就是知道了,也是我们一片好心啦!”
花燕云想想也对,就同意了。
唱堂会那天,天气很好,吃罢中饭,一行人便来到府后花园里。那里,搭了一个简单的戏台,台前,摆了几张八仙桌和高靠背木椅子,老夫人的椅子上,还专门铺了一个缎子坐的垫子。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天空中,飘着几丝白絮一般的浮云。桃李花瓣飘落在庭园的水池里,在清风荡漾下起伏,煞是好看。蜜蜂和蝴蝶在园子里飞来飞去,远远地,从围墙外边吹进来的熏风中,带着油菜花的芬芳,一处处假山、亭阁,使后园显得十分明丽。老夫人自然高兴,由钰格格扶着,一路走,一路看。老夫人还说:“今年春早,同样是我的生日,桃花、李花便开始谢了,飘得满池子都是,往年,桃花要三月底才开花呢!那时候,也是在这后园听戏,不过,那时是玉月扶着我呢!”
“哇,”钰格格说,“老夫人这么说是偏心呢?不管怎么说,我虽然算不得亲生的,也不是八竿子打不着啊!论辈分儿,也该是老夫人孙女吧?怎么老夫人一口一个玉月玉月的,就好像钰格格不如她似的,听了真让人见外呀!”
“这孩子倒真会说话,”老夫人听了,笑了。由于春光明媚,她的心情也好些,就也打趣说:“我不是说你钰格格,你哪配做我的孙女儿啊,做个孙儿媳妇还差不多!”
“还是老夫人会盘算呢,”钰格格就说,“我知道老夫人的意思啦,做孙女儿嘛,早晚要嫁人,要离开老夫人。做孙儿媳妇嘛,就会永远不离开老夫人!这是老夫人瞧得起我呢,只是,老夫人瞧得起,不等于你的孙儿瞧得起呀?提起来就是气呢!不瞒老夫人说,我千里万里跑来,不就是想做个老夫人的好孙儿媳妇,好陪伴你老人家吗?可就是有人不买这个账呢,见了我,就像前辈子借了他的米,还了他的糠似的,一点不喜欢人家!”
“你是说我那不争气的孙儿戴勒呀,”老夫人说,“孩子,你别着急,这些事,得慢慢来,那孩子再傻,也不至于傻到活生生一个漂漂亮亮、乖乖巧巧的好媳妇不要啊!”
“他是傲呢,”钰格格说,“他自以为是个副都统了,差一步就是个将军了,神气呢!”
“那你也是个格格呀!”老夫人心里还真明白,“他就是做了王爷,也不能瞧不起你呀。”
老夫人和钰格格说着话,已来到戏台前,便一一落座了,下人就奉上茶来。
这时,杜三爷便过来给老夫人请安。
杜三爷也算得一代武林宗师了,他中过武举,入京会试时,当年考的内置三十二力铁弓,众举人无人能拉,他当场连开三线,考中探花。但他的志趣却不在官场,辞官不做,情愿回到成都少城,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武术教习,也是将军府的武术教师。戴坤家世代有恩于杜家,而杜家亦世代跟随戴家,杜家的先祖,曾在战场上救过戴家先祖的命,所以,杜三爷在戴家的地位也是很高的,一直受到戴家的敬重。杜三爷又是戴坤的师兄,戴勒和钰格格的师父,所以,戴家老夫人做寿,也不避他,不仅请了他,还让他坐上首的。这杜三爷骑射功夫固然了得,但他也深知,中原武术源远流长,所以,非常注意吸取中原武术的各种流派之长。四川武术,原分为“僧、岳、赵、杜、洪、会、字、化”八个大门派,每门各有其特长,后来,杜三爷把这八门中的精粹融会贯通后,自创一套拳路,这就是后来一些人把它与少林派、武当派作比较而称它为“峨眉派”的“杜家拳”。
这样的称号对不对,和“峨眉派”、“峨眉山”到底有无关联,杜三爷却并不计较,他是一个气度很大的习武之人,他认为,武术原本就应融会贯通,吸取各派之长,不应有门户之见,所以,今年青羊宫花会,选他做擂主,他就主张无论派别,只要功夫上乘,那么,都应推之为优秀。本来,这几天正在紧锣密鼓筹备擂台赛,他亦忙得不可开交,但毕竟是戴府老夫人做寿,戴坤、戴勒、宫炎等一干人又都不在,所以,他来贺寿,便是义不容辞的了。
为老夫人献上寿礼,寒暄几句后,他就在老夫人身边落座。
赵奎娥、花燕云等一帮人,也都寻了位置坐下,准备看戏。
这一出,是卓木克和玉姗的《秋江》。那卓木克饰潘必正,玉姗饰陈妙常。玉姗自学川戏以来,十分用功,加之生性婀娜妩媚,更是把一个陈妙常演得活灵活现,十分抓人。不过,这老夫人却与众不同,自玉姗一上场眼睛便死死地盯住了她瞧,一副目不转睛的样儿,听得也十分专心,仿佛全被她的表演给深深吸引住了似的。
奴好似江上芙蓉独自开,只落得冷凄凄漂泊轻盈态。恨当初与他曾结鸳鸯带,到如今怎生分开鸾凤钗。别时节,羞羞答答,怕人瞧,头怎抬。到如今,闷昏昏,独自个耽着害。爱杀我,一对对鸳鸯波上也,羞杀我,哭哭啼啼今宵独自换。
一曲唱罢,台上人犹在凄凄切切,台下的老夫人,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声哑着嗓子喊:“哎呀,我的苦命的玉月儿孙女呵,原来你在这里啊!你什么时候做了尼姑呢?难道,你就那么忍心撇下奶奶吗?……”
一下子,把全场人都哭懵了,倒是钰格格清醒,忙摇着老夫人的肩头,说:“老夫人,老夫人,您老看花了眼了,她哪里是玉月?人家是卓家班的玉姗呢!”
“我也不管她是玉月,还是玉姗,”老夫人道,“快,你们这就去把她给我叫来,我要见见她,问她为什么要离开我,跑去唱什么戏!……”
钰格格为难了,赵奎娥见状,也无可奈何,便对她说:“既然老夫人要见,你们就去叫来吧。”
钰格格便把玉姗带来,玉姗给老夫人行了礼,请了安,待到抬起头来,不由众人都有些吃惊,好一个玉姗,真的很像玉月呢,难怪,老夫人要那么认定了。
“孩子,你过来,”老夫人招呼玉姗过去,一把搂住她,竟然抱着她失声哭起来:“玉月,玉月,我的好孙女,你把奶奶想得好苦——”
这一来,反倒把玉姗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闹不清老夫人这演的是哪一出。花燕云便赶紧把玉月的事给卓木克说了,赵君陶由于有病没来,卓木克便只好走过去,对玉姗做眼色,让她先将错就错,随老夫人怎么叫她,也不用解释。
玉姗是个聪明人,一看卓木克的手势,便明白了。老夫人也不再让她上台了,执意要她坐在自己身边,陪她看戏。也只有这时,钰格格才趁机悄悄把事情的原委,全部告诉了玉姗。
玉姗便说:“那我该怎么办呢?”
钰格格说:“那就留在府里罢,只要哄得老夫人高兴就行。”
玉姗一听急了:“那怎么成,钰格格,我爹爹还病着呢,他离不开我呀!”
钰格格说:“咱们俩是结拜姐妹呢,我会害你吗?至于你爹爹,你拜托卓班头照料几天,总该行了吧?”
这时,赵奎娥也从刚才的意外中渐渐清醒过来,示意卓木克让玉姗继续上台,玉姗也对老夫人说:“老夫人,我还有戏呢,你就让我上台吧,你老人家就听听我的戏,假如听得高兴,也是小女子给你拜寿的一片孝心啊。”
老夫人见说,这才让她上台,说:“演戏归演戏,今晚你可不能走,好好陪奶奶说会儿话,奶奶都想死你啦——”
杜三爷是个悟性很高的人,他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了,心里头也感到有些纳闷,玉姗这女孩儿,何以会与玉月那么相像?这后面难道有什么文章?这倒引起了他的警觉和思索。杜三爷是个在王府贵胄府里经常走动的通家,许多王公大臣的儿孙,都是他亲手教授的徒弟,所以,这些贵胄王府连内眷也不避他,就是那些王公大臣府邸的警卫保镖,也是他亲自安排的。由此而来的,那些王公大臣府内发生的事,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加之钰格格又是她徒弟,栾亲王府里那些事,他当然应该知道。栾亲王和戴坤将军家世代通好,难道,此事不仅与戴家有关,而且与栾亲王府有关?他知道,栾、戴两家,不止做了一代、两代儿女亲家,那么,自然就有相像的事。但这玉姗,何以又是个唱戏的?对了,听说玉姗的父亲是赵君陶,赵君陶曾在京城名噪一时,与栾亲王府过从甚密,怎么有一年,栾亲王突然的就不让赵君陶上门唱堂会了,而且不久,佳尔谟格格就远嫁到了蒙古……杜三爷心里突然一动,预感到这事有些来头。
杜三爷正想着,赵奎娥却主动过来了,对杜三爷说:“三爷,你看这事怎么就这么巧的?那玉姗小姐,还真的十分像我那故去的玉月儿呢!你也知道,为了怕老夫人伤心,我们一直没告诉她玉月的事。没想到,可好,这下冒出个玉姗来,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呢?戴坤又没在家,搅得我心都乱了,真有些没主张了。”
杜三爷想了想,说:“恐怕这未必不是好事,没准,这丫头同你们将军府有缘呢。”
“三爷这话是什么意思?”赵奎娥说,“我倒是听着越来越糊涂了。”
“我是随便说说的,”杜三爷说,“我也觉得纳闷呢,天底下真有长得这么相像的丫头吗?这可真是巧了。不过,老夫人既然喜欢她,让她留下来陪老夫人几天,不也没什么吗?”
“可她终归是个戏子啊,”赵奎娥说,“下人知道了,会怎么看?”
“不过,”杜三爷说,“虽然是戏子,这女孩儿看上去倒挺文静、老实的。其实,下人们也知道玉月的事,就知道了玉姗是老夫人留下的,也没有什么。现在北京、上海那些地方,都开始演文明戏了,戏子也不像前些年那么让人瞧不起,就是京中那些王公大臣,也有披上行头唱戏玩票的呢。如果戴坤回来,你就说我帮着拿的主意好啦。”
赵奎娥便说:“那真是谢谢你啦!不过,我刚才听这姑娘跟老夫人说,她还不愿意留,我怕她一走,老夫人气坏了出点事,可不得了,所以,卓班头那里你也帮着说说。”
杜三爷便说:“这个自然。”
赵奎娥一走,杜三爷便叫过钰格格来,问道:“咳,钰格格,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连师父你也瞒过了。老实说,这戏班是你请来的吧?玉姗这女孩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对于这调皮任性的徒弟,虽然有时杜三爷也拿她没办法,但杜三爷认起真来,钰格格还是怕他三分,事态很严重的神情,原本无非是闹着好玩儿的钰格格也吓了一跳,心里不由怦然一动,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似的,反倒问起来:“师父,你,你是说,玉姗真的和戴府有什么瓜葛?”
“咳,”杜三爷说,“我这不是问你吗?你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可我没有瞒你什么呀?”钰格格说,“戏班子是我请的,不错。玉姗我也很喜欢,我们还结拜了,可是,我也是几天前才认识她的呀。”
“哦,是这样——”杜三爷沉吟了一下,“这事是你惹的,你恐怕还得出些力,你去告诉卓班头,让他劝玉姗那孩子留下来陪老夫人几天,好吗?至于她爹的事,也请他们费心照顾一下。还有,记着,多给人家点钱。”
钰格格便赶紧找卓木克把这事说了。卓木克有些为难,因为戏班子最近还要到十几个县乡去演出,如果留下人,对演出就有影响,玉姗也不愿离开父亲,要照料他。钰格格听了,便急了:“我叫他们给你们多拿些银子,够你们吃几天的,不就行了吗?还有,玉姗,我们是结拜的姐妹,不也正好在一起玩玩吗?怎么就不给妹妹这么个面子呀?”
卓木克见钰格格发了急,无奈,只好同意了。
钰格格便来跟杜三爷说,杜三爷说:“那敢情好。”
正在这时,有人来找杜三爷,附耳在他身边说了好一会儿话。那人走后,杜三爷便起身告辞,说他的钱庄有事,需要离开一下,然后,就出了将军府,径直往钱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