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勒率军长途奔袭火盆山,连庵和尚也预料不到。
战争刚刚平息后,庵和尚便安置绍九妹在火盆山设坛祭祀,超度亡灵,然后,他自己带了两三个从人,前去巡视战场。
火盆山虽然算不得真正的山岭,也缺乏那种莽莽苍苍,横无际涯,绵延无尽的气势,但在成都平原上来说,可就有些非同一般了。因为它毕竟兀起于一隅,拔地而生,扼住了川西要道,尤其是那些嵯峨的岩石和竹林树木的掩映,使其不仅很容易屯兵,而且能据险扼守,伏击时兵马不易觉察,需要时,可挥队冲击,不支时,又可退守埋伏。庵和尚就是在这里埋伏击垮了清军骁将孙德胜的。孙出发前,奎峻曾在大慈寺和天主教西川主教法国人杜昂面前夸下海口,要一举活捉廖观音,所以,孙德胜不等提督丁洪畴、按察史陈璚、汉州太守高维寅部兵到,便孤军冒进到了火盆山。当时,孙德胜远远地看见从山中竹林里抬出一乘花轿,花轿前后有几十个手持香烛纸钱的乡民。乡民们见了清军,显得十分惊恐,丢掉香烛纸钱便奔入山中回避。山中尽是树木竹林,极易隐蔽,而花轿中此刻立即跳出一个身着红衣红裤、红披风,手持花瓶柳枝,观音打扮的少女来,也返身往竹林里跑。有人告诉孙德胜,那便是所谓的“廖观音”。孙德胜见了,只觉可笑,便吩咐全军出动,务必要把那个什么“廖观音”给抓回来。清军于是发一声喊,手提刀枪冲了过去,人人唯恐落后,就像玩猫捉老鼠游戏似的,人人都不以为意,也没有把这些乡民放在眼里。倒是随行的一个骁骑校见了,觉得这样做未免太儿戏,再加上乡民们躲进的是一条峡谷地带,且峡谷中竹林树木茂密,便赶紧提醒孙德胜,不可追去,以免中埋伏。孙德胜听了,反笑他胆小,说:“怕什么!这些乡民本就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不要说没有埋伏,就是有埋伏,又何足惧哉!咱家照样杀他个片甲不留!”说罢,把手一挥,竟自指挥大军掩杀过去,连营寨里也不留人。那些清兵,也有不少是打过真仗的,原本就没把造反起义的农民放在眼里,嘴里呐喊着,四处挥刀追杀。
就在这时,猛听一声炮响,两边山头树林里埋伏的义军,在庵和尚和四个老于征战的太平军旧部东、西、南、北四队将领指挥下,从四处拥杀过来,一时间,枪炮齐鸣,杀声震天,火光冲天,也不知到底埋伏了多少人马。那阵仗,那气势,排山倒海似的,仿佛山摇地动一般,不要说那些清兵,就是孙德胜听了,也傻了眼,加之追出去时,队伍散得很开,现在要收拢来自保,也叫不拢、喊不应了。而埋伏的义军则在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有时甚至是几个人围住一个清兵,犹如砍瓜切菜一般,把孙德胜带来的近三千清军,杀了个七零八落,只有招架逃命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聪明的,发一声喊,丢下刀枪就跑,死硬的,就一路抵挡着,向孙德胜靠拢,不到一个时辰,就只剩数百人,渐渐靠近了孙德胜。而起义军众却愈杀愈勇,步步进逼,尤其是庵和尚和东、西、南、北四个将领,更是杀红了眼。绍九妹也不示弱,手持双刀,着红衣红裤,高呼着:“大家冲啊!活捉孙德胜!不要怕,观音在此,大家刀枪不入呢!”并且,一路冲锋在前,犹如奋不顾身的勇士一般,如何不激励士气,鼓舞斗志?而且,仿佛真神了一般,无论孙德胜自己和手下清兵怎样用枪瞄准,就是偏偏打不着这“廖观音”,你叫他如何不惧?叫清兵如何不怕?所以,他们根本就抵挡不住起义民众的进攻,一会儿,这些人便攻破了孙德胜的营寨,孙德胜一看,知道已经无能为力,大势已去,于是,长啸一声,掏出杜昂赠给他的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手指一扣扳机,自尽了。
自然,起义军便呼啸、喊叫着,蜂拥而入。营寨的房屋、院坝里,全堆着清军的粮食,还有许多酒肉,清军由于全军覆灭得犹如风卷残雪一般,根本连放火烧毁也来不及。这义军原本就是些以饥民为主的四乡农民,见了这般情形,如何不高兴,于是,也不待庵和尚下令,便纷纷上前去扑抢到手后,四处点火烧饭煮肉喝酒,兴高采烈,一片欢呼雀跃,连那些溃逃的清兵,也不去追了,只顾欢庆胜利,到下半夜时,一个个已酒足饭饱,有的甚至醉得人事不省,撑得连路也走不动了。
初时,庵和尚和四大将领还想制止,但哪里招呼得住!后转念一想,自己当初号召他们造反,为的不也是有一口饭吃,一口酒肉吗?如此时强行制止,不仅会引起农民们的反感,而且,这么多人,你想分配均匀,也分不均匀,何苦劳这个神呢?让他们吃饱喝足,尝到了打胜仗的甜头,以后打起仗来,便会更加亡命,冲锋在前,不顾一切,何乐而不为?再有,东、西、南、北几个将领,连着数月以来,没吃过一口好饭,睡过一次好觉,教习饥民习武,指挥调度人马作战,如今好不容易打了个漂漂亮亮的胜仗,好好吃一顿,酒足饭饱之后,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也是应该的!何况庵和尚早就侦察得明白,另两支清军又曾与他们交过手,并非很强的对手,而且听说孙德胜全军覆灭后,谅他们更不敢轻易来犯,何不趁此机会,让大家好好吃饱喝足,休整一番呢。
所以,就连庵和尚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后来会遭到致命的、毁灭性的一击。
当然,庵和尚确实也暴露出了作为农民起义领袖的局限性,由于缺乏必要的战略和全局意识,尽管也曾参与了石达开军队的作战,学到了一些作战方法,但他还是太低估对手了。因为他没想到的是,他是在与整个清王朝作战,而即使一个王朝正在走向没落,仍然不缺乏精英人物,有时,这些人物虽然不能阻止历史前进,但仍然可以让历史的脚步停滞和放慢,显然,这也是清明所谓精英人物的可敬可悲之处。
而庵和尚、廖观音的失败,恰恰在于他们忽略了,在奉命进川的晚清政治人物中,清王朝派出了他的末代优秀政治精英岑春煊,他不仅老谋深算,阴险毒辣,而且有着十分高明的韬略并善于用人。他进川时就有意隐蔽了两支自己精锐部队的到来,同时,又迅速启用了少壮派将军戴勒,并出其不意地叫他带兵长途秘密奔袭这支本来素质就不高,且又为胜利冲昏头脑的“乌合之众”。这正是岑春煊的高明之处,同时,也确实收到了奇效。
但不管怎么说,庵和尚毕竟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凭着他的经验、本能和直觉,他还是隐隐感到了不安,总觉得有危险在临近,所以,下半夜时分,他再也睡不着了,起身到廖观音的坛口去看了看。绍九妹和她的姊妹兵们因打仗和劳累,也多喝了些酒,睡得很香,他凑近她,端详了好一会儿,甚至伸出手去抚摸了她的头发。在烛光映照下,此刻的庵和尚,倒更像一个宽厚的老人,慈祥的父亲,所以,绍九妹从睡梦中被手触醒后,只是半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嫣然一笑,又睡着了。她睡梦中的笑脸显得很甜,还带着些稚气和纯真。庵和尚给她掖掖被子,不再忍心打搅她,从设坛的营帐中走出来。山野、大院院坝里,还有一堆堆篝火在噼噼啪啪地燃着,到处都躺着义军兄弟们,他们一个个睡得很死,连哨兵也依着枪棍睡着了,锅、碗、筷子、肉骨头扔得到处都是。酒就更不消说了,大概把清兵营中的酒都统统喝光了吧,所以,到处都是空酒坛子,一些义军士兵,连睡梦里都在说着酒话。就连庵和尚那指定的东、西、南、北四个太平军旧部头领,也因吃得过多,酒喝得过多,在一间屋里醉成一团,连庵和尚进去出来,都没有人发觉。
在深黛色的夜空里,星星稀稀疏疏地眨着眼睛,山林、河谷上,飘浮着一团团乳白色的岚气。夜的帷幕远远地掩盖住了地平线,尽管已是初冬,但南方的山谷仍然由于地气比较暖和的缘故,被一种柔和、温暖的气息所笼罩。淡淡的露水从天空中洒落下来,空气中,混合着青草、芦苇、竹叶、泥土的气味。偶尔能听到几声拴马的哗啦声、卧倒的马打响鼻和哼哼的声音,紧接着,又是昏沉沉的,无边的寂静,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吠,把夜空点缀得更加深沉、遥迢而神秘。虽然已是接近黎明时分,通常人们称之为黎明前的黑暗正在到来,不知何故,愈是如此,愈增加了庵和尚的紧张与不安,因他深知,往往在这样的时刻,作为战场,则是最危险的。
突然,从山脊后的树林深处,有一群夜鸟被惊飞起来,一阵在黑暗里看不见的翅膀的猛烈震动声,一下子就引起了庵和尚的注意,他心里叫了一声不好,正准备上去看看,却猛听一声炮响,四下里立刻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和无数火把,把整个山谷和大寨全照亮了。一队队清军士兵,在戴勒、宫炎、钰格格的率领下,马卸铃,人屏声,长途奔袭到此,于不知不觉间,已完成了对他们的彻底包围,剩下的,对于那些跟随岑春煊多年征战的清军正规士兵来说,就只剩下砍瓜切菜般的屠杀了。
就连庵和尚也大吃一惊,摸不清这些官兵的路数,就更不用说那些在睡梦中还来不及拿刀就被杀害的起义部众了。所以,当庵和尚挥舞禅杖,与戴勒交手后,仍不免问:“来将通名,本帅不杀无名小辈!”
戴勒便有意架住他禅杖,说:“你可看清了,本将军乃正黄正红二旗协领少将军戴勒,不知你是何人,竟敢大胆称帅?”
“本将军乃廖观音部下大统帅庵和尚,法名空山,乃破山和尚嫡传弟子,石达开旧部!”
“看来你倒真是有些来历了,”戴勒说,“不过,碰上本将军,恐怕你亦只有一死了!”
庵和尚便哈哈大笑:“死又何惧!本帅求之不得呢!佛说,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本帅为救苍生,又何惧一死?”
“恐怕你是害了他们了!”戴勒倒说了一句真心话,“这些人虽然是饥民,原本可免一死,如今大兵一到,恐怕就难逃一死了!”
“少废话!”庵和尚一面呵斥一面想,“这狗杀才,倒不是一般的清兵将领。看来,今天是碰上对手了,一定是那岑春煊派来的人吧!只可惜,我大业未成,就此便要功亏一篑了。”
不过,庵和尚到底并非常人,武功又高强,戴勒提刀与他大战了十余回合,依然难以取胜。此时,宫炎已带领两标人马,把义军杀了个落花流水,钰格格也身手不凡,在宫炎协助下,竟然生擒了廖观音,并一路押解过来。
庵和尚见了,长叹一声,大叫了一声:“且慢——”
戴勒见局势已定,清兵正团团围着叛军,谅他庵和尚插翅也难逃脱,便住了手,提刀横执,说:“你还有什么话说?”
庵和尚便道:“少将军,我看你也是非凡之人,不知可愿听老衲一言?”
戴勒便说:“请讲!”
“此事实在是与廖观音无关,”庵和尚说,“老衲愿以一死谢天下,但求将军放过廖观音,她不过才十七岁,完全是一个不懂事的女娃儿。还有,那些教民,不过是些灾民,还望能——”
“戴勒哥哥休听他胡说!”钰格格却嚷起来,“这鬼丫头一派刁蛮,还真有点手段呢,要不是宫炎射中她的手,我还抓不到她!抓住了还破口大骂,一副死不要脸的样儿,我如果不叫人割了她舌头,不定现在还骂不绝口哩!”
“钰格格!你!——”戴勒没想到,这钰格格还是这般心狠,便瞪着眼,要不是大敌当前,他又要气得骂她一顿了。
“你!你们——”庵和尚听了,不由老泪纵横,仰天长叹道,“九妹,弟兄们,都是我害了你们啊!可笑,我竟心存侥幸,以为他们会放过你们呢!看来,是天公不长眼,不长眼啦!”
说罢,拿起禅杖,往自己脑袋上一击,立时便有脑浆、血浆涌出,然后,庵和尚踉跄了几步,便“扑通”一声倒了。
绍九妹见状,便挣扎着扑上前去,钰格格忍不住,长剑一挥,把她的头砍了下来。
戴勒提刀在手,虽然心里甚觉惋惜,但也不便再说什么,心想这样也好,二人都难免一死,像如今这样个死法,倒免去受许多活罪。便一面吩咐把二人脑袋砍下,用木匣盛了,火速飞报岑春煊,一面叫人打扫战场,把那些尸体统统埋了,然后率队来到县城,遵照岑春煊之令,让知县开仓赈济灾民,以安定民心。
当晚,戴勒才告诉钰格格,自己也是杜三爷的徒弟。
钰格格惊奇得连眼睛也瞪大了:“你也是杜三爷的徒弟?这么说,杜三爷竟然教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戴勒却一脸的严肃,说:“钰格格,我知道你话里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杜三爷教的徒弟,不应该像我这样心慈手软,心慈手软,成不了大事,是不是?”
钰格格说:“戴勒哥哥,我没这样说嘛——”
“可你心里是这样想的,”戴勒说,“其实,任何事情,都要看情况,因事而异,因人而异,而不可只逞匹夫之勇。打打杀杀,那并不是大丈夫所为,这些,也都是师父经常教我们的。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国家昏乱,有忠臣。’如今,乃乱事之秋,所以,才更需要仁政修身,否则,误君误国误民误己,不能成就真正的大事,不能拯民于水火啊!”
“你说的这些道理太深奥了,”钰格格说,“我不懂。”
“不懂不要紧,”戴勒说,“学而时习之,学无止境嘛!”
“算了吧,”钰格格说,“我成不了什么英雄,做不了什么大事,我只知道练武。还有,就是行走江湖,因为很好玩。说实在的,我也不希望你成为什么英雄、成什么大事,要是能和你一起,去闯荡江湖,终身伴随着你,我就心满意足啦。”
“可是,你知道行走江湖的第一要义是什么吗?”戴勒说。
“那当然是侠义啊!”钰格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