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看看空中小姐训练有素的笑脸,要了杯咖啡。一分钟后,又接过空中小姐递给他的简便早餐,喝下了热气腾腾的饮料,然后伸手去触摸布满古怪画痕和擦痕的舷窗表面。他把眼镜取下来擦干净,同时发觉自己的双眼在不停地流泪。他急忙四处看看,大多数乘客都快吃完早餐了,有的斜靠在座位上,想在飞机降落前小睡一会儿。
他收起小桌板,解开安全带,走向卫生间。他对着镜子看看自己,双眼浮肿,眼泡红红的,眼袋下垂得很厉害。在过去三十六个小时里,他显然老了许多。
他往脸上浇了些水,让水滴聚集在嘴边,接着又泼了些水,擦擦眼睛,感到眼睛有些疼痛。他斜靠在小水盆上,试图让身上的肌肉不再痉挛。
尽管他的意志力很坚强,但思绪还是又回到了那个房间。在那里,他曾亲眼看见一个女人被毒打。美国总统是一个醉鬼、奸夫和殴打女人的家伙。他对着新闻界微笑,亲吻婴儿,和有魅力的老女人调情,召开重要会议,作为国家领导人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可他又是个该死的可恶家伙,和已婚女人上床,然后痛打她们,再派人把她们杀掉。
那是具多么大的臭皮囊啊。里面装的东西比一个人应该随身携带的更多。卢瑟感到很孤单,也很愤怒。令人难过的是,那个婊子养的还想逃脱惩罚。卢瑟不断告诫自己,如果他再年轻三十岁,他就投入这次战斗,但他已不再年轻了。他的意志仍然比大多数人坚强,不过,像河里的石头一样,岁月已经将它们磨蚀,它们已不再是以往的样子。到他这个年纪,打仗已成了别人的事情,成功也好,失败也罢。他退役的时候终于到了。自己已力不从心,他不得不明白这一点,不得不接受现实。
卢瑟又一次对着那面小镜子打量自己。他的喉咙哽住了。然后,他哭出声来,哭声在小房间里回荡。
可是,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证明他没做那些事是正确的:他没有打开那扇装有镜子的门,没有把那人从克里斯蒂娜·沙利文身上推开。他本可以让那女人免于一死,这是很简单的事实。如果他采取了行动,她现在可能还活着。他用别人的生命换来了自己的自由---或许是生命。一个女人在为自己的性命搏斗,她需要他的帮助,而他却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一个只活了自己三分之一年岁的人被杀死,那是懦夫的行为。这个事实一直纠缠着他,就像一条凶猛的蟒蛇,威胁着要挤爆他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
他躬身靠在水盆上,双腿开始发软。他很庆幸自己蹲了下去,不能再看着镜中的自己了。当一股不稳定的气流撞上飞机时,他感觉到胃里很难受。几分钟后,他用冷水浸湿纸巾,擦擦脸和脖子后面。最后,他终于踉踉跄跄地走回座位。飞机轰鸣着飞行,每飞一英里,他的内疚感就增加一分。
电话铃在响。凯特看看钟,晚上十一点。通常情况下,她会选择性地接听电话,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在答录机接通之前,她就急忙伸出手去拿起电话。
"你好!""你这会儿怎么没在工作?""杰克?""脚踝怎么样了?""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我只是想检查一下我的病人,医生是从来不休息的。""你的病人状况很好,谢谢你的关心。"她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奶油糖果味冰淇淋蛋卷,这个药方从未失效过。""啊,这么说还有其他病人?""我的律师让我别回答这个问题。""聪明的律师。"
杰克可以想象她坐在那里,一根手指抚弄着发梢,和他们以前一起学习时一样:他费力地背安全条例,她则苦读法语。"你的发梢够卷了,不需要再用手去拨弄了。"她把手指抽回来,笑了笑,接着又皱皱眉头。这句话使她想起了许多往事,但并不都是美好的往事。
"已经很晚了,杰克,我明天还要出庭。"他站起来,拿着无绳电话踱着步,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想赶快想出任何能让她多听几秒钟电话的事情。他有点负罪感,好像自己是在偷偷摸摸地做坏事。他情不自禁地回头看看,没人,至少他没看见任何人。
"对不起,这么晚给你打电话。""没关系。""很抱歉伤了你的脚踝。""你已经为此道过歉了。""对。那么,你怎么样?我是说除了脚踝以外?""杰克,我真的需要睡一会儿。"他就知道她会说这句话。"好吧,那就吃午饭的时候告诉我。""我跟你说过我要出庭。""那就休庭以后。""杰克,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事实上,我敢说这个主意糟透了。"他想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这一直是他的一个坏习惯---过多地琢磨她话里的意思。
"上帝啊,凯特,只不过是吃顿午饭,我又不是要你嫁给我。"他大笑起来,但知道已经把事情搞砸了。
凯特已没再捋头发了。她也站了起来,身影映在门厅的镜子里。她拉了拉睡衣领口,额头上的皱纹清晰可见。
"对不起,"他急忙说道,"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听着,我请客。我总得把钱花在什么事情上。"他听到的却是沉默。事实上,他都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听电话。
前两个小时,他一直在练习这番对话,练习每个可能提出的问题、作出的答复,以及每个话题的转移。他会说得很流畅,而她也会很善解人意。他们会有一个良好的开端。但到目前为止,绝对没有任何事情是按他的计划在发展。他决定采用第二计划,向她恳求。
"请听我说,凯特,我真的想和你谈谈,求你了。"她又坐下来,盘起双腿,揉着长长的脚趾。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岁月让她发生了变化,但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大。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此时,她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莫顿餐厅怎么样?""吃午饭?"他仿佛可以看到,她听到去那么高档的餐厅吃饭时露出的惊愕表情。她一定在纳闷他现在究竟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好吧,两点左右,奠基者公园附近的老镇熟食店,怎么样?这样可以避开午餐高峰期。""这更好,不过我无法保证。如果不能去,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他缓缓舒了口气。"谢谢你,凯特。"他挂上电话,一屁股坐在长沙发上。现在,他的计划奏效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他会说什么呢?她又会说什么?他不想吵架。他一直没说谎,他只想和她谈谈,只想见见她,就这些。他不停地这样告诫自己。他走进浴室,把头扎进满盆的冷水中,然后抓了瓶啤酒,来到房顶的泳池,坐在黑暗中,看着飞机飞过波托马克河,进入国家机场。华盛顿纪念碑上那两盏明亮的红灯在向他闪烁,给他安慰。沿街排开的八层楼房都悄然无声,只有偶尔传来的警车或救护车的鸣叫声。
杰克望着池中平静的水面,把脚放入已变得清凉的水中,看着池水轻轻荡漾开去。他喝光啤酒,下楼回家,在起居室的椅子上睡着了。电视机在他面前嗡嗡作响。他没听到电话铃响,也没有听到口信。大约一千英里之外,卢瑟·惠特尼挂断电话,抽了他三十多年来的第一支烟。
联邦快递公司的卡车慢慢地沿着偏僻的乡间小路行驶,司机扫视着那些锈迹斑斑、东倒西歪的信箱,寻找正确的递送地址。他从来没有到这里送过东西。在狭窄的路上,他的卡车车轮好像正紧贴两边的沟沿向前滚动。
他把车开到了最后一家人的车道上,开始倒车。这时,他偶然抬头一望,看到了门边一块小木片上的地址。他摇摇头,又笑了笑。有时,这就是运气。
房子不大,维护得不够好。饱经风霜的铝制雨篷在司机出生的大约二十年前曾很流行,现已塌陷,好像是太疲劳了,只想休息一下。开门的老太太身穿一件印花套头连衣裙,肩上裹着一件厚厚的毛衣,红肿的脚踝说明她血液循环不畅,可能还患有许多其他疾病。她对包裹大为惊讶,但很快就签收了。
司机看了看他本子上的签名:埃德温娜·布鲁姆。然后,他上车把车开走了。她望着他离去,然后才把门关上。
对讲机响了起来。
弗雷德·巴恩斯做这份工作已有七年了:开车绕着富人居住区转悠,看看那些大房子和修整得很平坦的草坪,偶尔也会看见豪华轿车载着模特般的主人顺着漂亮的柏油车道开过来,然后开进巨型大门。他从没进过这些花钱雇他守卫的任何一个人家,也从没期望过能进去。
他抬头看看那幢宏伟的建筑物。他猜,它可能价值四百万至五百万美元,比他五辈子挣的钱还多。不过,有时候你就是会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通过对讲机报告自己已经到位,说他会到房子周围看看。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确切的事情,只是房主打来电话,要求巡逻车去巡查。
扑到脸上的冷空气使巴恩斯想喝一杯热咖啡,吃一块丹麦酥皮饼,接着再睡上八个小时,直至不得不再次开着钍星汽车出去冒险,在晚上保护富人的财产。尽管福利不尽人意,但薪水还差强人意。他家有三个孩子,他妻子也全天工作,两人的收入勉强能维持生计。不过,人人都不容易。他看看屋后有五个车位的车库,以及水池和网球场。唉,可能不是每个人都不容易。转到拐角时,他看见了悬垂着的绳子,想喝咖啡、吃奶油丹麦酥皮饼的念头一下子消失了。他蹲下身子,一只手飞快移向随身佩带的武器,另一只手抓起话筒,开始报告,声音紧张得令人尴尬。真正的警察几分钟内就会赶到。他可以等他们来,也可以自己去查看一下。他决定呆在原地,因为他每小时的薪水才八美元。
巴恩斯的主管乘坐白色客货两用轿车首先赶到,车门上有公司的标记。三十秒钟后,五辆巡逻车中的第一辆已开上柏油车道,直到最后几辆车相继到来,它们排在一起,像是一列在房前等候的火车。
两名警察守住窗口。案犯可能早已离开别墅的领地。但在警界,凭空臆想是很危险的。
四名警察走向正门,另两名警察守在屋后。四名警察分成两个一组,准备进入房子。他们注意到,前门没有上锁,警报器也关掉了。他们对楼下的情况很满意,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上宽大的楼梯,耳朵和眼睛高度紧张,严密注意着任何一点动静。
到达二楼楼梯转角处时,负责这个小队的队长凭嗅觉判断出这不是一桩普通的盗窃案。
四分钟后,他们站成一圈,围在不久前才被害的年轻漂亮女人身旁。每个人红润健康的脸颊都已变得刷白。
队长五十多岁,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望着打开的窗户。谢天谢地,他心想。即使外面有风吹进来,房间里的空气也令人头昏脑涨。他又看了看尸体,然后快步走到窗前,深深地吸着清新空气。
他有个这么大的女儿。有那么一会儿,他想象成女儿躺在那边的地毯上。她的脸已成记忆,生命已被无情地剥夺。这事现在已超出他的职责范围,但他只希望一件事:无论是哪个家伙干了这桩残忍的事,那个人被逮住时,他都希望自己能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