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暗,北风冰冷。学生们缩着身子,鱼贯地走进一幢砖墙结构的教学楼。在底楼,可坐一百多人的大教室陆陆续续地进来了三十多个人,然后按桌子上的编号就座,将准考证放在了桌子的左上角。监考老师发完试卷后,在桌椅之间来回穿梭了一番。最后他发现站在讲台上监视他们一点都不吃力,每个人动作都在视野内,他很满意!然后他坐在讲台的椅子上开始眼观八方。坐了一小会,又忍不住站起来在教室里兜圈,好像生怕有漏网之鱼。直到他觉得有些乏了,才停下了走动的步伐,懒洋洋地倚在窗边,开始饶有兴趣地打量起挂在墙壁上的《小桥流水》。教室里很安静,只有“沙沙”的书写声和偶尔翻卷发出的“哗啦”声。学生们都在低着头认真地答题,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安分守己。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墙上石英钟的时针也慢吞吞地爬完了一圈,监考老师低头看了一下手表,还有二十多分钟考试就要结束了。时间过得可真快,他想。他伸了个懒腰,低头,后仰,又扭了扭脖子,然后转身向窗外望去。
在监考老师转身的瞬间,林勇用右手迅速地将一张条子递给坐在旁边的雷明,雷明心领神会,伸手一把抓过了纸条,立刻把它压在卷子下面,然后翻开卷子露出纸条的一角偷看。窗子上的玻璃清楚地映出这一景象,监考老师不露声色,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但是心里在偷笑,今天终于逮到猎物了。他转过身,踱着方步来到雷明的桌子前,故意看着雷明的试卷,弯下腰低声问道:“同学,关于考试的规则,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雷明有点莫名其妙,但他还是清晰有力地回答道:“都明白的!我考了这么多年的试,对一切都很清楚!”
“那好!拿来!”监考老师直起身子,把手伸到雷明面前,敲了敲桌子,指了指试卷,示意他交出纸条。
“老师,你要我做什么啊?”雷明还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问道。
“你考了这么多年的试难道不知道考试不能作弊的!快把纸条交出来!”监考老师干脆明说了,“你自觉地交出纸条,认个错,顶多补考一下。我会向教务处反应你的态度,让你处分少一点,甚至不予以处分!”看着雷明还傻在哪里,他的语气就威严了许多,“这位同学,等我动手找就不大好看了吧!”
一旁的林勇看到监考老师在盘问雷明紧张得浑身冒虚汗,但他以为监考老师只看见雷明没发现他,心里还在一个劲祈求上帝保佑雷明不要供出他。可能是上帝还在午睡,他的祈求上帝没有一点反应,不幸将会发生在他身上。雷明知道瞒不过了,乖乖地从试卷的夹缝抽出那张细长的条子交给老师。监考老师接过纸条一看,不禁“噗哧”一声乐了,只见纸条除了密密麻麻地答案以外,还写着一行小字“抄完后请从右边按顺序传,谢谢合作”。他揶揄雷明:“你们这些家伙还挺讲究秩序的嘛!但是却忽视了安全!可惜啊!”又不解地问道,“同学为什么要向右边传呢?”
雷明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右边坐着的都是没上过这门课的同学!”
“荒唐!平时不上课,考试抱佛脚,整天想作弊!你们这些人啊,不学无术!哎,以后看你们怎么办!”监考老师摇头长叹,他俯下身子边看雷明的准考证边念道,“雷、明!你叫雷明!是一班的?”老师直起腰笑眯眯地故意问雷明,“同学这张纸条是谁给你的?”雷明低着头,手在不停地转着钢笔,一言不发。林勇听了监考老师的话比他更紧张,握笔的手都有点发抖了。
监考老师似乎对告密很感兴趣,他不紧不慢地建议:“雷同学,不要讲什么江湖义气,这里不是讲义气的地方!这是大学,是你学习知识的地方!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害人害己啊!我现在是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只要你说了,我可以保证你不受处分!如果你不合作,那我可就帮不了你啦!”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教室里的人都在看着雷明,雷明的脸色铁青,可是任凭监考老师怎么威逼利诱,他就是保持沉默。林勇看到雷明没有招供不禁从心里大叫,兄弟好样的,不愧为哥们,加油!他以为只要雷明不供出他,他就可以逃过一劫。监考老师似乎听得见林勇的心里话,在林勇眼神移向雷明的时候,他的眼睛也不经意地看了林勇一眼,林勇的心里直发毛,连忙低头作写字状。监考老师好像有点不耐烦了:“同学,别磨蹭了!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干的!我就是想试试你是不是诚实!你到底说不说?不说的话,你信不信我现在就给你指出来?”
听到监考老师的话,林勇的心里矛盾极了,自己出来交代,无疑是死路一条。不交代的话,雷明看来是死定了!他正在天人交战间,忽然听见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老师,别难为他了,是我抄的纸条,是我给他的!”林勇一看,原来是旁边的孙照宇站起来主动承认了。林勇又是内疚又是窃喜,心想终于有替罪羊了,看来自己可以逃过一劫了。
“哎呦!意外收获啊!”监考老师居然开心地叫起来,他指着林勇说道,“我还以为他会承认呢!我都看见是他递的纸条!想不想还有英雄出现!你们哥们真是情深义重啊!但是谁也救不了你们!正好一锅端!”他说完,又拿着纸条走到孙照宇的桌前,把纸条上的字和孙照宇试卷上的字核对了一下,并仔细地检查了他的准考证。
“哼,你叫孙照宇!看不出你还挺讲义气的嘛!”监考老师冷笑了一声,又看了林勇的准考证,对他说道,“同学,你刚才是不是很高兴啊,以为自己能平安无事了吧!其实我早就发现你了,只是没说而已!本想给你一个机会,希望你能主动交代,想不到你连自首的勇气都没有!”说着又指了指雷明他们,“你们几个赶快交卷吧!不要影响别人考试!”看到学生们都朝这边看着,他挥了挥手,“哎,你们管好自己啊!赶快答题,马上要结束啦!”
三个人无奈地交卷,非常郁闷地走出教室。一到教学楼外,林勇就责怪起雷明:“都怪你动作这么慢!手好像冻僵了一样,连个纸条都拿不好!你下次能不能快点啊!今天被你害死了!哎,完了,下学期又要补考了!”
听到林勇在怪自己,雷明就别提有多委屈了,他辩解道:“你给我的时候,他不是在看着窗外吗?不可能看见的!难道他背后会长眼睛啊!”
“那一定是你在抄的时候被他发现的!”林勇肯定地说。
“不会吧?我都还没开始炒呢,他就走过来了啦!肯定是你从老孙那里拿的时候就被他看见的!”雷明反咬一口。
“你别扯了!他要是看见我的话早来找我了!再说了,我的动作多少快啊!”林勇对自己的速度充满了自信。
“也许他想放长线钓大鱼呢!他是想把我们一网打尽!”雷明猜测道。
“好啦好啦!别吵了!烦死了!事情都已发生了,还讲什么废话啊!”一言不发的孙照宇终于爆发了,“你们自己被发现就算了还扯上我!害死我了!下个学期还要补考!”
“对不起了兄弟!害得你补考!”雷明向他道歉。
林勇不解地问:“老孙,你干嘛要承认啊,他又没看见你!是不是怕雷明会供出你?”
“我是这样的人吗!你小子不要血口喷人!”一向温顺的雷明愤怒了。
“好了!就别吵了!”孙照宇皱着眉头恼怒地说,“你以为我愿意啊!表面上他是在看窗外实际上他在看玻璃,我离得那么远,都能模糊地看到一点!我想我们都被看到了,只是他想耍耍雷明。就算雷明不说我们还是要倒霉的!倒不如痛快地承认了呢!”他开始指责林勇,“其实你应该负主要责任的。那么猴急,递得那么快,我都来不及制止!你也不看看周围情况!真是自己找死!”
“我怎么知道啊!我又不是千里眼什么都能看得见!”这下轮到林勇委屈地叫冤了。
“算啦,兄弟们,这事就这么过了吧!哦,现在时间也不早了,都饿了吧?我们去吃午饭吧!今天我请客,咱们去‘一地鸡毛’吃鸡煲!老孙好不好?”雷明献着殷勤。
孙照宇脸色阴沉,拒绝道:“我没胃口,不想去!”
“走吧、走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饭,还是要吃的!中午,就让大官人表现一下,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林勇忙陪着笑脸,将他又拉又拽。
“快放开我!我没胃口什么都不想吃!你们自己去吧!我想回寝室一个人静静!”孙照宇说着甩开了林勇,独自一人走了。
“老孙,老孙!别生气噢!”林勇在后面喊。雷明拍了一下林勇的肩膀,说道:“算啦!让他去吧,一个人安静一下也好!我们走吧!”
孙照宇独自垂头丧气地回到寝室,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房顶,心里面好像挂着千斤重的铁锁,沉重极了。宿舍楼的房间比楼外还要破败,房顶的涂料已经几乎完全剥落了,只剩下一些斑斑点点还在顽强地依附着,水泥层也已裂纹四起,深一点的裂纹让人不敢多看,好像随时会四分五裂。寝室里仅有的一盏日光灯被两根腐蚀成褐色的弯弯曲曲的钢丝拼命地拉着,仿佛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就会掉下来。孙照宇已经在这个鬼地方住了快两年了,不过他倒是很习惯。他没有太高的要求,只要有避风雨的地方就可以了,何况这个房间的门窗都还完好无损,墙壁破一点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有一点不如意,他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只要看到这些裂纹斑点啊什么的就会感慨万千。
现在出事了,而且对他来说还是一件大事,他就更敏感脆弱了。这时的他看见墙上的裂纹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家乡的那条泥路,天晴的时候坑坑洼洼,一下雨就泥浆四溢。从小到大,他都是从这条泥泞的走着出门的,去干活,去求学。他的父亲、他的祖祖辈辈也是踩着这条泥路一路生存下来的,岁月在流逝,路却从没改变过。他曾问他的父亲为什么不修这条路,他父亲用他长满老茧的手摸着他的头无奈地说,他得去地里干活种庄稼,得让家里吃饱饭。幼小的他在心里暗暗发誓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修好这条路,让大家的脚都干干净净,让自己的新鞋不被弄脏。后来他长大了忙着为出人头地而苦读,就把这个小小的愿望给遗忘了。有时候在他的眼里,这一道道裂纹更像他父母脸上的皱纹,在一年又一年的风吹雨打中一条又一条的如刀斧凿刻般深刻,而墙上那些黑白混杂的斑斑点点则是他父母寒风中的白发凌乱成无言的伤感。有一件事他永远都刻骨铭心,他妈妈为了送他上学,帮他扛着大大小小的行礼还有家里舍不得吃的腊肉咸鸭什么的,结果一脚踩空从山坡上滚下来,摔得在床上躺了几个星期不能动弹。虽然他妈妈身体恢复得还算可以,但这是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伤痛。他无数次自责,嘴唇咬出了血丝,恨自己有手有脚却背不动那些沉重的行礼和理想。有一段日子,他强迫自己每天看书十七八个小时作为对自己的惩罚,直到神经衰弱才停止。
孙照宇又是坚强的。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他父母虽然是个文盲,不能讲出什么深刻的教育理论和感人肺腑的大道理,但是他们简单的要求、期盼的目光和一年到头不分春夏秋冬的艰辛,对孙照宇来说这比一切轰轰烈烈的鞭策都要来得有效。他理解父母的期待,走出这个小山村是他毕生的心愿。尽管他父母也难能可贵地反复强调,他们只希望他们这个瘦弱的孩子以后能在城里混个饭吃就心满意足,不奢求他衣锦还乡。可是早慧的他从小学到高中学习成绩都一直名列前茅,从未让父母失望过。他得到过的奖状贴满了他家所有的墙壁,有些诸如三角牌电饭煲之类的奖品,也能让他父母在左邻右舍之间小小地炫耀一番,满足一下他们可怜的虚荣心。他曾立志要上中国最好的大学,要挣美元英镑,让他父母的下半辈子告别祖祖辈辈都在耕种的一亩三分地,到城里的花园打打太极拳,跳跳迪斯科,扭扭大秧歌,牵着宠物狗到处溜达,麻将象棋每天玩,好菜好酒顿顿有,从此衣食无忧地幸福健康地生活。
他并非不爱他的家乡,他的家乡是美丽的。春色轻舞,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像新娘的粉妆的脸,田地里成片成片的油菜花如淡黄的丝绸在随风飘动,家门口那条清澈的小河一路蜿蜒向远方,偶有青春的鸟儿落下又飞起,当蒙蒙细雨成烟雾,风景朦胧好似梦里闪过的仙境。夏风吹过,山野上下郁郁葱葱,稻杆青青如羞涩少女在水田中婷婷等待,山涧里吹来的风一如甘泉般清冽,摇动花朵,百花绚烂令你目眩神迷。秋意正浓,褐红染尽层林,金色夕阳搅动晚风麦浪翻滚,山脚下的桔子林果实累累正等着丰收的锣鼓,登高望远,天蓝云动,视线的尽头是心灵的自由。冬雪飘落,雪花似花似画笔,轻轻淡淡地将山水涂白,白色是恋人的梦,是温柔的梦,是待嫁的梦,纯美在这一方山水间酝酿。
四季如梦的家乡,是他生命的开始,是他的童年,是他理想的基石,却因为贫穷,因为要改变命运,他不得不踏上漫漫求学路。其实孙照宇的理想也不是那么的高不可攀,他只是想当一名医术精湛、医德高尚的医生,并非要家产亿万、权倾一方,当然这也相当的不容易。在上小学的时候,他深深地受到了语文老师的影响,老师有一句话常挂在嘴边,说什么“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这句话只有在他喝茶或打喷嚏时才会不念叨。这位老师还有一位远房表弟的表弟是一名外科医生,据说在他们的县城里非常有名,每次村里的人碰到痔疮发作、****发炎、鸡眼发痛都会找他帮忙介绍给他的表弟。因此,语文老师表弟的表弟的名声在孙照宇的村里如雷贯耳,人们都视他为华佗再世、扁鹊重生、李时珍还魂、孙思邈复活,一提起他当医生的远房表弟的表弟,都会当着他的面竖起被烟熏黄的大拇指,露出两排黑乎乎的烟牙“啧啧”地大声称赞。有时候,碰到过年过节,单纯善良的村民为表示谢意还会给这位语文老师送点礼物。孙照宇的父亲也送过一副猪大肠给他,为的是感谢语文老师表弟的表弟治好了他历史久远的静脉曲张,还有靠着他表弟的表弟的面子在县医院搞到了一张走廊边的病床让他小住了几晚而不至于做完手术就连夜赶回。
对于一切,年幼的他孙照宇濡目染深受影响。但对他的理想起最重要作用的还是村里那个年近花甲的老郎中,俗称赤脚医生。这位上嘴唇留着八字胡、下巴上长着稀疏山羊胡子、戴着一顶瓜皮帽、因为斗鸡眼而时常抓错药的老郎中只跟私塾老先生读过两天半的书,其中还挨了三次戒尺和两天的罚站,但他就敢在他们村里号称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鬼才,对村里的一切绯闻八卦、红白喜事、家长里短、鸡飞狗跳、猪死牛生都了如指掌,能治一切人和动物的疾病,包括给孕妇接生和给动物阉割,甚至宣称他在不育不孕症方面取得了伟大的成果,但是出于对他医德和医术的顾虑没有一个人敢让媳妇上他那里看病。这位老郎中的看病治病方法简单得出奇,不管人得了什么病,主要的诊断方法就是猜测加瞎蒙,当然如果是年轻的女性还得把把脉、听一下心率什么的,男人就全免了,主要的药方是板蓝根、青霉素和吹牛皮,有时候他还会附带着卖他自己发明的大力补肾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