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身边有个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保持着一张扑克脸的人,你永远也别想猜透他,很可能他盯着你的时候是在考虑刀子应该从哪里插进去比较符合他的性格。
我盛了一碗肉,蹲在羊圈旁边刚要张嘴,发现羊圈里的羊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那目光分明是一种警告,想起昨天晚上窗子上映出的那只羊的剪影,我完全没了胃口。我把那碗羊肉倒在羊的饲料槽里,想不到那些羊居然一拥而上,拼命地抢,嘴里发出愤怒的咩咩声,原本温柔的声音在这种情形之下居然有些歇斯底里的味道,让人不寒而栗。
羊,不是食草动物吗?
我赶紧跑去找石三,石三坐在石头上,左手拿着碗右手拿着一个小东西仔细地端详着。
“怎么了?”
石三手里举着一个金戒指,愣愣地看着我:“吃出来的……”
那个戒指已经发红,但是能分辨出是黄金的,只是个简单的指环,从大小来看应该是个男人戴的。这个金戒指可能就是那只羊生病的原因,我仔细地翻看着,发现指环里面刻了两个字母lq。
一般来讲,首饰上刻的都是首饰主人的名字的缩写,那lq是谁的名字呢?
“是罗强。”石三低低地说。
我和石三对视了很久,谁也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我马上跑去找关哥,我觉得沈胖子手下他算是最有人情味儿的人了。我知道我还没有仗义到要为罗强讨回什么公道的程度,我只是想确认,罗强是不是被羊吃掉了。
“关哥,罗强呢?”我冲进关哥的办公室没头没脑地问。
我发现关哥正回头用一种不安的眼神看着我。原来,沈胖子就坐在关哥办公桌的对面,翘着二郎腿,抽着烟,他挑了一下眉毛,笑了:
“想知道罗强去哪儿了吗?”
在那一瞬间我就感觉到办公室里的空气刷的一下凉了,刺骨的凉。
关哥马上站起来说:“我已经把罗强送回老家去了,他病了。”
我愣在那,关哥背对着沈胖子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我愣愣地说:“哦。”
关哥冲我挥了挥手:“滚蛋小兔崽子,什么都问。”
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沈胖子的手下进了办公室,头,有个工人大腿砸断了。
沈胖子冷冷地说:“那,晚上让他进羊圈吧!”
我飞快地跑回去找到石三,他已经把戒指戴在手上了,一个属于死人的金戒指。
那天晚上,我们两个又被放假了,我知道沈胖子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我对石三说:“我们跑吧!这里太可怕了。”
石三沉思了一下:“我不走。”
“你舍不得那个女人?”
“即使不是因为她我们也走不了,上次我们出来,难道你没有看见有人在后面跟着我们?”
“那怎么办?”
“我们出去走走。”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见你老相好?”
石三没有吱声,只是闷闷地往前走,我只好跟着他。
我们又来到了那排点着粉红色小灯的房子跟前。
还是那个女孩,没有化妆,眉目清淡,穿着脏兮兮的白裙子,扎了一个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她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翘着二郎腿,双手叠放在膝盖上。
我和石三站在她面前,石三从口袋里掏出红梅烟,点上放在嘴里,透过薄薄的烟雾看着女孩,女孩也抬头笑着打量着他。忽然女孩的笑意从脸上瞬间消失,那张脸像冷冻过一样,她一把抓住石三夹着烟的手,扔掉烟头,指着石三手指上的戒指说:“你从哪里得到这个的?
你从哪里弄到的?”那表情像是找到了儿子的祥林嫂。
石三把戒指从手指上拿下来放到女孩的手心里:“你想要,给你!”
“我是问你从哪里得到的戒指,你快说啊!”
石三和我对视了一眼,我们不知道如何开口,女孩似乎误会了我们的意思,她下定决心般定定地立在石三面前:“我明白了,你跟我来。”她拉着石三的手,进了屋,关上了门,拉上了窗帘……石三挣脱她的手:“我不是为了这个。”
女孩忽然哭了,她说:“你要我怎么样才肯告诉我?”
石三说:“这个戒指的主人是你什么人?”
女孩说:“是我爸。”
石三叹了口气:“这是你爸的遗物,你保管好。”女孩的眼睛里忽然失去了所有的神采,但是她并没有伤心到哭天抢地,似乎她对这样的结局早有预感。
女孩抬头看着黑漆漆的天,低低地说:“我爸是怎么死的?”
石三想了想:“是意外。”
女孩又问:“尸体呢?”
“埋了。”石三答道。
“在哪儿,带我去挖。”
“你进不去。”
“我跟你睡觉,你带我进去。”
“我带不了。”
女孩又转头看着我:“我跟你睡觉,你带我进去。”
石三抬手给了女孩一巴掌,女孩哭了说:“我知道,我爸不能活着回来,我早就知道,我知道那里有羊,那里有羊……”
她目光呆滞,只是一遍一遍重复,那里有羊……石三警觉地向周围看了看,拉着我和女孩一起进了屋里,关了门,关了灯。
我们三个一起处在了黑暗中。我坐在床头,他们两个坐在床尾。
石三叹了口气:“你辍学之后就回到通远了吧!”
“是,我妈病了,我爸在矿场上班,我必须回家照顾她。”
“觉得遗憾吗?”
“什么?”女孩问。
“你成绩那么好,放弃学业,遗憾吗?”
“我妈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边儿,我没想到你还能记得我。”
我现在才知道这个女孩叫边儿。
边儿说:“我记得你的汉奸头。”
“为什么做这个?”
“矿山换了老板,这个老板简直吃人不吐骨头,我爸已经两年没回来了,一起去上工的人也没见回来一个,我赚的钱连我妈和我吃饭都不够,除了这样,我没有其他办法。”
“如果我知道会这样……”
边儿打断石三:“没有如果,而且,你只是我的同学而已。”
“有什么打算吗?”石三问她。
边儿说:“继续赚钱,给我妈治病。”
“我出钱给你妈治病,你别做了。”
“不用。”
“你看不起我。”
“我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活着出来。”
“我这不是出来了吗?”
“通远山区这一块都是你们老板沈胖子的,你以为出了矿山就出来了?”
终于结束了暧昧的谈情说爱部分,我清了清嗓子:“边儿,你知道这里的羊……”
边儿说:“我知道,不但知道,我还见过。这些羊,其实是来报仇的。”
我和石三惊讶地异口同声道:“报仇?”
边儿说:“听说沈胖子在买下这座矿山之前就是个很残忍的家伙,有一次他和他的几个兄弟自驾游,到了这里的山上玩。晚上他们生了一堆火,在一起聊天,这时候他们听见一阵痛苦的呻吟声,他们从草丛里发现了一只羊,一只正在生产的母羊。可能是因为难产,母羊疼得浑身抽搐,沈胖子忽然来了兴致,要吃乳羊,于是他不顾其他几个人的反对,剖开了母羊的肚子,把小羊拽出来。当时母羊还没死,躺在血泊里,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可是沈胖子居然狠狠地把小羊摔死在母羊的眼前,然后,开膛破肚,用树枝穿好了,放在火上烤……母羊一直这样看着他,眼睛里流着血,直到眼看着他吃光了小羊,才闭上眼睛死去。那天晚上他们就在那露营,第二天,那只母羊的尸体不见了。”
在黑暗中我觉得冷飕飕的。
石三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问:“可是沈胖子为什么会养羊呢?”
虽然看不清楚,但是我能感觉到,边儿看了看石三又看了看我,然后说:“他刚接手矿山的时候,发生了一次小事故,死了两个工人,因为是刚开始做,根基不稳,如果被查出来出了事故,有关部门很有可能把矿查封,当时已经非常晚了,两具尸体苍白的脸在黑夜里明晃晃的,大家都不敢靠近,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只羊,一步一步走过来,步履悠闲,姿态优雅,它一直走到尸体旁边,停住,然后看了看周围的人,最后把目光落在沈胖子的脸上,露出一排尖锐的牙齿,它笑了。”
石三问:“羊会笑吗?”
边儿答道:“就因为羊不会笑,所以它笑起来才可怕,尤其是站在尸体旁边笑。”
“然后呢?”我问。
“然后,那只羊……低头在尸体上闻了闻,张嘴一口咬住尸体,扯下好大一块肉……吃了。”
“那骨头呢?”
“矿上做蜂窝煤用的研磨机,所有的骨头磨成粉之后和在做蜂窝煤的煤粉里,最后都变成一缕青烟灰飞烟灭了,没有比这更好的处理方法了。”
一阵沉默。
许久,石三说:“太可怕了……这可能是真的吗?如果我是沈胖子,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了,怎么还会留下这只羊?即使它有本事为他处理尸体,但是它简直是个怪物啊!”
“有的时候你是很难理解有钱人的心理的,他们养毒蛇、毒蜥蜴、鳄鱼当宠物,是为了什么?难道它们可爱?当然不是,他们是为了满足自己猎奇的心理,还有为了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的品位,他们对自己都有异于常人的自信,也许,沈胖子可能认为这羊是上天派来帮自己的。”边儿说。
“那死者家属怎么应付?”
“矿上本来是有规定的,每个月有一天假期,他大可以推说,工人回家之后就再也没来上班。死无对证的事情,再加上工人的家属都是小老百姓没有什么势力,于是这个矿成了三年生产无事故标兵矿。”
我想了想说:“不对啊,那羊应该是来报仇的啊!怎么会帮他呢?”
边儿想了想:“也许是时机未到吧!”
石三忽然冷冷地说:“边儿,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边儿说:“我陪关哥睡过觉,他告诉我的。”
石三愤愤地站起来说:“贱人!”然后冲着我说,“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