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黑了,云厚得像要砸下来。
走到这幢旧屋前,我才发现那些茂盛的植物给了我一个多么错误的印象,在远处看来,这房子只不过旧而已,掩映在树影里,还显得有点别致。但走到跟前,我才发现房子已经有些破烂,两扇门是木头做的,包着一层铁皮,钉着铜钉。年久失修,铁皮多半已锈了,有些地方甚至已烂出了洞,露出下面的木头,铜钉也已经晦暗发绿。
我怀疑,这样的地方能住人吗?
走进大门,我的目光扫到玄关墙上那个木质相框里的照片时,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这老头真像条狗。
真的,那老头挺像条狗,那种浑身是粗短硬毛,脸上长满横肉,肥得圆滚滚的狗,四条腿很短,大肚子撑得快要蹭到地板上,就是那种狗,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跟照片上的老头很像。
美姨放下行李,也打量起这栋全木结构的房子来,并很快就发现了地板上的许多划痕还有墙上那似红又似黑的污迹,她皱了皱眉:“这里好像很不干净,还有股怪味道。”
是的。我也闻到了怪味道,有点臭,却又混合着淡淡的腥味,还有某种成分复杂、难以表达的腐败的气味。
“你可以住那间房,那是鸣海的卧室。”中介小姐临走时给我指了指楼上的一个房门。
鸣海?是被家乡学子们传说得像神话一样的医学院高才生鸣海吗?我愣了一下,兴奋地冲上二楼,这房间比起楼下来整洁得多,到处都用白色的防尘布遮着,墙上的照片上有个面目英俊的男子。
“等等,你说的是不是黄鸣海,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喂,你等等!”
美姨忽然回过神来,等她追出去,中介公司的小姐已经发动了汽车。
美姨不甘心地跑上楼来,气喘吁吁地对我说:“小渔,这里是死过人的凶宅,我们这次来帮你爸捡骨,住这里太不吉利了,你陪我去找她,我们换个地方吧。”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想搬。”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然后很用力地关上了房门,剧烈的震动让门缝里震出好些灰尘来。听着美姨下楼时的脚步声,我心里一阵得意,对待虚伪的继母就该这样,没撞破她鼻子算她走运。
三年前,爸爸和美姨结婚后来美国蜜月旅行,顺便联系这边的同乡,爸爸也有个合作多年的生意伙伴,那次来就是想扩大生意的,没想到,爸爸竟遭遇了一场致命的车祸,按照老辈人的规矩,死在外面的人不能立刻送回去的,美姨操办着丧事先把爸爸土葬了,到如今已经是第三年了,我们这次来,就是来把父亲的尸骨带回去。
气走了美姨,我心里一阵轻松,卸下背上的包,掀开床上的防尘布准备休息。可就在我的头碰到枕头的那一下,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硌得我生疼。我从枕头里掏出一本硬皮日记本。信手翻了翻,里面有不少字,每隔一两页还有日期,我看了看时间,那大概是两年前的日记了。也许死过两个人的屋子真的很难租出去,不然这日记应该早就被人发现了。
照片上的年轻男子脸色苍白,神色也有些忧郁,不过他的面孔英俊得像漫画里才有的人物,我确信他就是传说中的鸣海。还在我读初中时,就听过关于他的事迹,不仅数理化超好,还是篮球场上的篮板王,并且钢琴也过了十级,因为成绩优异,鸣海在高二就被保送到了美国最好的医学院,他成了所有家乡学子的骄傲和奋斗目标。
他的日记里会写些什么呢?我真的很好奇,忍不住翻开了日记的第一页,读了起来。
3月18日晴这个家到底有多少条狗,10条还是20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快要受不了了,我真想跟他狠狠地吵上一架,然后离家出走,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沙发上到处都是狗毛,墙角是狗咬过的磨牙棒,空气里还弥漫着浓重的狗气味,那种毛烘烘的臭味,杂着狗叫声,使得我完全看不进书。昨天晚上我很认真地跟爸爸提出如果家里再这么吵我就要去住校了,可他只是喝酒,看都不看我一眼,根本就当我不存在。
我愤怒了,为什么从小到大,他从没对我好过,好像我不过是路边的一棵野草,那种漠不关心的冷淡,我真是恨透了。
字迹很清晰,但运笔特别用力,几乎每个字都力透纸背,我的手指抚过那些深深凹陷的笔画,依然能感觉到当初写下这些东西的那个人,他的心情是多么的恶劣。潦草的中文里还夹杂了不少繁体字和英文单词。
我记得以前听人说过,鸣海是单亲家庭长大的,他没有妈妈,那么我一进门看见的照片上那个长得像狗的老头,应该就是鸣海的父亲。
跟鸣海比起来,我的爸爸对我实在是好太多了,我换了个姿势,接着看下去。
4月20日雨我怀疑,在他眼里我是否连条狗都不如,抑或我根本就不是他亲生的。
我不过是踢了那只吉娃娃两下想让它别再叫了,又不是真的想踢断它的三根肋骨,可他竟为了这个跟我翻脸,抄起酒瓶就朝我扔过来,那些刺鼻的液体溅了我一身,玻璃碴子差点飞进我的眼睛。就在他把那个酒瓶朝我扔过来那一刹那,我忽然有种冲动——杀了他!我的心猛然一跳,是的,杀了他。他死了,噩梦就结束了,我可以把那些狗都赶走,从此安静地生活,多好。
我没脱衣服,站在花洒下淋浴,满身的酒气随着流水越来越稀薄,那个关于杀人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
5月19日阴
这段日子里我看了很多悬疑推理小说,学到了不少东西,原来杀人也可以是一门技术,不,应该说是一门艺术。心里已经踏实很多,因为禽流感的盛行店里生意越来越好,他总是回来得很晚。
我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他肯稍微对我好一点,或许我会饶他一命。他对于那么多脏兮兮的流浪狗都会慷慨地收留,他的本质并不坏,我对自己说,他只是爱面子……今夜原本没有星光,乌云太多了,就在我动手写下这篇日记前,月亮都没有露脸,但是现在,只不过片刻的大风,就把乌云吹到九霄云外了,月光从窗口照了进来,这栋房子里前所未有的宁静,那些狗一定是喝过他给的酒了。
我喜欢这样的夜晚。
宁静,是啊,我也忽然感觉到特别宁静。
我忽然觉得这本日记的主人跟传说中的优等生鸣海有着相当大的距离,也许每个人都有着另一面,让人感觉陌生的另一面。显然,日记的主人是变态的,一脚踢断吉娃娃的肋骨,这种事我绝对干不出。
不过,关于杀人的念头,我却同样有过。
窗外的夕阳已经暗淡了最后的余晖,日记里的字迹变得模糊,我的眼有些酸痛,放下了日记本,我悄悄走到门口,外面分明有小小的压抑的交谈声,不是只有美姨在吗?楼下还有谁?我竖起了耳朵。
“咳咳。真渴,美姨,有水喝吗?”我假装下楼来找水,态度还很温和,在外人面前,我对美姨总是很和气的,“咦,陈叔叔,你怎么来了?”
陈叔叔就是爸爸当年在美国的合作伙伴,至今他公司的所有海外生意都还在陈叔叔手上。可是,就在我下楼前,分明看见陈叔叔跟美姨靠得那么近,他手里还有个丝绒小盒子,里面有个小东西闪了一下。
我心里咯噔了一声,陈叔叔该不会等不及求婚了吧,他在爸爸死后不久就开始追求美姨了,送花,送礼,每天打越洋电话,都已经等了这么久了,难道就不能再等到我们把爸爸的尸骨送回国内吗?心里有股烈火在烧着,但是表面上,陈叔叔仓皇地把戒指盒塞进美姨手里时我还是假装没看见。这一点我很像爸爸,他总是会把面子上的事情做得很稳妥。
“是小渔啊,我还以为你休息了呢。我来找你美姨说点公司的事,已经说完了,我先告辞了,有事尽管给我打电话。”陈叔叔扬了扬手算是打招呼,然后匆匆地离开了。
“美姨,你动作还真快呢,收拾完屋子又跟陈叔叔谈正经事都不耽误啊。”我不咸不淡地说着目光环视一周,没想到美姨动作那么快,整个一楼都被她收拾干净了。
“小渔,我在厨房里烧了些开水,我帮你倒。”美姨的好态度让我更加怀疑她跟陈叔叔之间的暧昧,我之前那样当着她的面摔门她难道就一点都不生气?不,一定是她跟陈叔叔有鬼,被我发现了心虚。
“我可不敢喝你烧的水,万一被毒死在异国他乡,不知道谁会帮我捡骨呢。”扔下这句话,我径自去了厨房,把美姨烧好的开水倒掉重新烧一壶。等着水开的时间,我打开了胸前嵌着爸爸照片的坠子。
从小,爸爸就特别疼我,他可以不陪妈妈但一定会陪着我,只要是我的要求,他从来没有拒绝过。我吃饭,爸爸亲自喂,无论他的工作多忙,都会保证每晚给我讲故事,陪着我入睡。四岁那年第一次参加别人的婚礼后,我傻乎乎地说将来要跟爸爸结婚,爸爸开心地把我举得高高的,转了一圈又一圈,妈妈却蹙了眉拂袖而去。
与爸爸对我的宠爱相比,妈妈很少陪我,她总是忙着公司里的生意,对我很冷淡要求却格外高,在妈妈面前我不能犯一点点错,不然她肯定会大发雷霆。听到妈妈出意外去世的消息后,我并没有特别难过,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以后爸爸就完全属于我了。
我没想到的是,妈妈去世不到一年,爸爸就跟美姨在一起了,她比妈妈年轻十岁,也漂亮得多,爸爸简直被她迷住了。美姨却很懂得讨好我,但不论她怎么做,都只能换来我的厌恶。是她分享了爸爸的爱,爸爸给我的时间比以前少多了,我甚至怀念曾经有妈妈的日子,至少没人能跟我抢夺爸爸。
爸爸在跟美姨结婚前一晚对我说,美姨是真心爱他的。可现在,爸爸的照片就在我掌心正中,他依然云淡风轻地面带微笑,如果他在天有灵的话,我多想问问他,看到刚才让人气愤的一幕了吗?他不过才死了三年,美姨就变心了,她根本就不爱他,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是唯一最爱他的人,只有我!
壶里的水沸腾了,我用茶包泡了杯茶带回房间。门被我关得很响,但是接下来的几天里,美姨并没有因为对我的愧疚而停止跟陈叔叔的来往,正相反,她一连几天都跟他在一起,不是说去公司,就是有其他的事情。每次美姨都精心装扮,我在二楼的窗户里默默地看着他们谈笑风生地离去,都会攥紧了拳头。如果老天真的有眼,就应该让美姨出车祸,让她去天堂陪爸爸!
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每天把自己关在鸣海的房间里,翻看他的日记。
6月7日灰色的生日
今天是我20岁的生日,可我一点也不快乐。我病了,病得不轻,我的头疼得快裂开了,什么都不想吃,也睡不着,冷汗把我的衣服都浸得湿透了。我用沙哑的声音给爸爸打了个电话,我想让他陪我去看病。他不在诊所里,我只能电话留言,然后拖着沉重的身子先去了医院。
医生说,我得了急性阑尾炎,必须要做手术,但是手术前需要有家人的签字。我只能捂着肚子坐在留观室里,消毒水味道让人欲呕,可是爸爸迟迟没有出现。我又给他的诊所电话留了言,我说,如果他不来,我会死的。
可是我已经疼得快撑不住了,我就快要死了。护士过来跟我说,再不签字动手术,阑尾就要穿孔,将有生命危险。失落,铺天盖地潮水般将我淹没,我真的不能对他再有任何幻想了,我跟医生交涉过后,自己在手术万一失败一切后果自负的手术单上签了字。当麻醉发挥作用,视线变得蒙胧,当那锋利的手术刀划过我的皮肤,我的手却只能抓住冰凉的金属床沿。
6月10日看不见外面的天
从手术结束一直到今天,他也没来看我。
如果不是我的卡上还有些钱,大概会被饿死在医院里。
6月13日雨
今天,我出院了。我能摇摇晃晃地行走在路上,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仇恨。
回到家,扑鼻而来的是狗臭味和酒精的刺鼻味道,冰箱门没关,里面所有食物都被他收养的流浪狗们拖出来吃了,地板上随处可见狗粪,一见到我,狗们都狂吠起来,不知道是想出去散步还是饿得厉害,好像它们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
他在哪?他以前从不会这样,就算他自己不吃也不会忘记给狗们喂食。我上到二楼他的卧室,门没关严,他躺在地板上,手上还抓了个还有半瓶酒的酒瓶,墙角堆着一大堆的酒瓶。这个打着呼噜的男人真的是我的亲生父亲吗?在我躺在医院痛苦地挨着刀子时,他竟独自在家醉酒。那天还是我20岁的生日。
我走过去,用力踢了他一脚。他皱着眉头翻了个身,他的眼睛浮肿,半眯着看我,铁青着脸坐了起来。就是从他骂我开始,我失去了理智,我忘了计划好的两套天衣无缝的密室杀人计划,我一句又一句地回击着,尖锐的词语像子弹般朝他扫射过去,他踉跄地站起身来要踢我,我一闪身来到了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