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努娅好几天没和乌力图古拉说话。她完全被那一耳光给打蒙了。她见到他就来气,气咻咻的,眼睛瞪得溜圆。你撒谎!他根本就不爱你!他那就是爱吗?他打你就是爱你吗?老四是怎么啦?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他到底想说什么?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她和乌力图古拉发生争执,别的孩子都往楼上躲,唯独老四不躲,非但不躲,还往两人面前冲,冲过来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他父亲。她当然不能和他父亲打架。她说过要和他父亲斗争,但斗争不是打架,不是扇人耳光,不是比谁的巴掌硬。而且,斗争是她和他父亲之间的事,不能扩大到别的什么人当中去,尤其是扩大到孩子们当中去,那不是她要的。既然如此,既然她愿打架,又不能让事态扩大,她总可以不和那个扇人耳光的家伙说话吧。
可是,老四到底想说什么?他为什么要那样说?萨努娅想不明白,或者说,她能想明白,却不愿意想明白。
“放开她!”那个冷冷的、两颊凹陷、目光阴郁的孩子尖着嗓子对他父亲喊。
乌力图古拉那几天脸阴沉得厉害。他是为自己窝火。他很后悔,不该出手揍萨努娅。天健的事情他控制得很好,天时的事情他也控制得很好,后来却失去控制,全线崩溃,打了败仗。他根本没想出手,可他出手了。他不想解释——没有时间解释,他得处理葛军机的事情。
葛军机向乌力图古拉提出,他也要当兵,去接过天健哥哥手中的钢枪,而且要去南海舰队当水兵,在主炮位做一名瞄准手。葛军机越来越文静,连说话的语气都文质彬彬的,但乌力家的孩子,倔犟是都有的。
“当什么兵?有什么兵好当的?你给我好好读书,把书读好。”
“我是家里的老二,应该第二个离开这个家。”
“会让你离开。等你能撒野了,就是不想出去,我也会用鞭子把你抽出去!”
葛军机懂事,知道父亲决定下来的事情不能违抗,不再说什么。反倒是乌力天赫,他把事情做成了。
两天之后,乌力天赫往挎包里装进两件换洗衣裳,悄悄地离开了家。乌力天扬早晨起来没有看见乌力天赫,而且发现他带走了一把匕首,就大呼小叫地跑下楼去告诉萨努娅。萨努娅一听就急了,直奔厨房,朝案板上看去,然后松了一口气——那把冰冷的菜刀安静地躺在案板上,没有被带走。
乌力天赫被乌力图古拉从空军的一个招待所里拎出来,带回基地。空军方面证实,他们的确答应乌力天赫,准备把他送到一支高炮部队去。他告诉我们他十七岁,我们也有点儿不相信,不过,乌力司令员的儿子,我们总得照顾一下。对方解释说。
乌力天赫挨了乌力图古拉一顿好揍。乌力图古拉这次连家法都不讲了,只管动巴掌。萨努娅几次上前阻止,都被乌力图古拉推到一旁。萨努娅说,孩子已经找回来了,你还打他,你算什么家法!乌力图古拉气咻咻地说,这回不是家法,我要他牢牢记住,什么叫组织,什么叫纪律!你去,把菜刀拿来,交给他,我倒是要看看,他能操蛋到什么程度!
萨努娅气急了。她不想扩大斗争范围,可她阻止不住他扩大;他简直就是一个战争贩子,谁也拦不住他!她无法阻止她和他之间的龃龉,绝望得很,绝望到想要放弃斗争。那天晚上,萨努娅决定和乌力图古拉分床,她不再和他同床共枕,她去客房睡。
萨努娅走进卧室,去拿她放在枕边的一份保密文件,那份文件是关于印尼武装部队袭击并强行检查中国驻印尼大使馆商务参赞处、印尼右派分子冲击中国驻印尼领事馆、侮辱中国国旗国徽事件的。萨努娅进卧室的时候,乌力图古拉靠在床头想心事,萨努娅没有理他,拿了文件往外走,走到门口,却被身后的什么动静给止住了。她回过头来,看见乌力图古拉在台灯的光晕下咧开嘴笑,嘿嘿的。萨努娅本来就生气,这一下更生气,心想你有什么好笑的,把孩子打成那个样子你还笑。谁知乌力图古拉说出一番话来,让她吃了一惊。
“胡闹,十三岁,尿床去呀,不是胡闹嘛。”
“他不尿床。尿床的是天扬。”
“可他是个人物,知道往哪儿跑,跑去干什么。”
“你在说什么?”
“两个月前,中国向越南派出支援部队,帮助越南人打美国人。部队分地空导弹、高炮、工程、铁道、扫雷、后勤保障和筑路。”
“那又怎么样?”
“你儿子去了空军,要求分到高炮部队。知道他想去干什么?他想去越南打鬼子的飞机。狗杂种。”
听乌力图古拉一分析,萨努娅恍然大悟,这个天赫,要去当兵也罢了,偷偷从家里溜出去也罢了,你往越南跑什么?去打什么美国鬼子,这不是胡来吗?要这样,挨一顿揍也不冤枉。萨努娅这么一想,就觉得乌力图古拉揍老四揍得有道理。
萨努娅回到床边,在床头坐下,愣愣地想乌力图古拉和自己的事。心想打儿子你也打了,看儿子你也看住了,姜还是老的辣,拳头还是老的狠,这些都让你证明了,可你凭什么给我来军阀作风?凭什么打我?我是你的妻子呀!你来军阀作风也别骂孩子,就是骂,也别骂狗杂种,那算什么?萨努娅转念一想,骂狗是不对的,但她和乌力图古拉一个是克里米亚鞑靼,一个是蒙古鞑靼,他们是激烈的一对儿,斗争的一对儿,因为激烈和斗争生下了三个儿子,天赫是三个儿子当中的一个,从遗传学的角度讲,不是杂种又是什么?这么一想,萨努娅竟然抿着嘴,凄凉地,不出声地笑了。
七
萨努娅在楼下不出声地笑着的时候,乌力天赫在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面对窗外一声不吭。
一群鸽子从窗外暮色中掠过,它们是漂亮的铁青、瓦灰、点子、霞白、麒麟和宝石眼儿。有时候它们会玩一个花样,落到枯黄的草地上,侧着头看风吹过来的落叶,然后再飞走。它们在黄昏里像一群透明的无骨鱼儿,沿着草地的河岸游过,然后潜入深不可测的天空中,那些柠檬色夜幕下的黄色草地,就像密实而平静的海浪一样,令人敬畏和向往。
乌力天扬进进出出了好几次,在乌力天赫身边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乌力天赫都没有看他。乌力天扬很想和乌力天赫说话。乌力天扬打心眼儿里佩服他的四哥。四哥是家里孩子当中唯一敢向父亲的权威挑战的人。其他的孩子谁都不敢这么做,没有想到要这么做,他们全都仰着脑袋看那个自打他们生下来就高高在上的父亲。乌力天赫却不仰脑袋,竟敢提着菜刀冲向父亲,命令父亲放开母亲,还打算跑到越南去打美国鬼子,就算他这一次叛逃没有得逞,他还是让乌力天扬感到了强烈震撼。乌力天扬搞不懂他的四哥,有时候他恨他,有时候他崇拜他。一只在树上荡来荡去的长臂黑叶猴,它嫌森林太小,总是去捅水里的月亮,偷地里的包米,它可以去摘无花果吃,可以去惹树獭或者眼镜蛇,对这些事情它完全百无禁忌,可它一看见懒懒地躺在古榕树上眯着眼睛向远处看的猎豹,就傻眼了。乌力天扬就是这个样子的。乌力天扬想,乌力天赫真他妈的了不起,他简直就是牛虻英国女作家艾·丽·伏尼契著《牛虻》一书中的主人公亚瑟·勃尔顿,一个背叛自己笃信的上帝和阶级,为统一意大利而牺牲年轻生命的革命志士。牛虻为其绰号。
乌力天扬想和乌力天赫说话,他想,他至少可以帮乌力天赫揉一揉被父亲暴打一顿后伤势不轻的后脑勺儿,在这方面他很有经验。他还想,他主要不是替乌力天赫揉脑袋,主要是想告诉乌力天赫,吃过晚饭后,简明了把他从家里叫出去,简雨槐在外面等着。她把简明了支走,着急地问他,乌力天赫是不是从家里跑出去了?是不是被家里捉回来了?是不是挨乌力伯伯打了?打得厉害吗?他点头,再点头,再再点头,再再再点头。她难过地低下头,神经质地绞着手中的长辫子,慢慢转身,慢慢走掉,风一阵紧似一阵,那么大的风,也没有让简家老二走快起来。乌力天扬站在那里,看那个瘦得像仙女一样的女孩子,心里非常生气。他想,大冬天的,她连棉袄都没穿,隔着两个院子和一条营区马路跑来,她只问乌力天赫的事,怎么不问问他的事?她要问了他的事,他就不光点头了,尤其不会在问到第四个问题的时候非常用力地点头。他会开口说话,说很多的话,让她在这个风很大的晚上不至于一点儿收获也没有。
可是,乌力天赫坐在床上,面向窗外,就像一块正在风化着的石头,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也不动,连头也不肯转过来,这让有着强烈说话欲望的乌力天扬怎么和他说话呢?他究竟在看什么?
1965年的冬天,武汉下了一场大雪。雪下了两天两夜,把三镇都下白了。一只有着竖起的冠羽、因为生病落了队的栗头凤鹛从天空中飞过,要去追赶早先飞向越南北部的同伴。它从高空看下去,除了两条江和数百座湖,大地一片白茫茫的,甚至看不到一点儿人类活动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