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溅起来,珊瑚礁在他们身边隐退,最先出现的是黑斑剑尾鱼和蓝环神仙鱼,天使鱼和火焰鱼也游了过来。她感觉到他在向她贴近,尾鳍在暗流中向她拍打过来。她不易觉察地扭动了两下身子,暗示他,她不会被他撇下,她会在更远的地方跟上他。现在,金边刺尾鲷和蓝魔鬼游过来,还有长鼻鹰鱼和棒尾狮子鱼,它们在他们的身边嬉戏,学着他们的样子扭动着身体。
他们开始向前游动,穿过浣熊蝴蝶鱼和皇冠盔鱼群向前,不断地扭动着尾鳍,搅动出巨大的水流。深海中的长刺河豚和狐面鱼游过来,慢腾腾地围绕在他们四周。她看见一片五彩缤纷的爱神蛤和猫舌蛤,还有奇形怪状的西施舌和砗磲,现在,他们快潜入海底了。他再度靠近她,用胸鳍轻轻地拍打她。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他不放她离去,带着她继续往深里潜。
眼前出现了无数的螺类——鹬头骨螺、洋葱螺、勋章芋螺、白葡萄螺、花斑石鳖、美丽象牙贝、帝王螺、杀手螺。他在那些螺类的城堡中停下来,回过身子,纠缠住她,将她裹挟到他身下。她知道,那是他蓄谋已久的事情,他所做的一切,包括他所以成为一头露脊鲸,全是为了在这寻欢之地与她交配。她无法摆脱他的纠缠,这一点是肯定的。他一点儿也不吝惜他的力气,这一点也是肯定的。她感到了窒息,感到肺部快要爆炸。她知道他要她死在海底。她想,那又怎么样呢?那就死吧,她愿意这样死去!
整个黑夜,海水都在房间里涌动着。风没有寻找到他们,月光也没有寻找到他们,没有人知道那间狭窄的房间是怎么成为一片海洋的,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五
乌力图古拉把自己当成家庭主男,整天围着老婆孩子转。他把合体的制服脱下来,只穿一件衬衫,牵着老二去托儿所,送萨努娅去上班,在街口接放学回家的莫力扎;他拎着菜篮去菜市里买菜,回家把袖口挽得高高的,围上萨努娅的围裙,洗切烹饪,为老婆和孩子做烤羊腿、辣白菜、酱地梨、菽面窝头;他还能用奶粉和鲜奶魔术师一般做出味道可口的酸奶来,令萨努娅惊喜过望。
“喂,别表扬我,”乌力图古拉伸出一只裹着菽面粉的手指头警告萨努娅,“我这个人一身优点,就这一个缺点,一表扬我就上房——我会做一桌满汉全席出来。”
“请您别拿手指妈妈,”莫力扎不满地批评乌力图古拉,“那样不礼貌。”
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相视一眼,哈哈大笑,把莫力扎笑得摸不着头脑。莫力扎想,他们怎么啦?难道他们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不知道什么是礼貌吗?
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得给老二取名字。萨努娅一直没给老二取名字。小名倒是取了一个,叫果子。萨努娅一直等着乌力图古拉回来给儿子取大名。你总不能下了种子,连收割的事情也不操心,到头来,连果子叫什么也不管吧?萨努娅就是这么想的。
对给老二取名字这件事情,乌力图古拉十分上心,整天皱着眉头,嘴里嘟嘟囔囔的,琢磨着儿子的名字。我看,就叫冈巴尔吧。憋了好几天,名字终于想了出来。乌力图古拉很满意自己给儿子取的这个名字,取过之后很郑重地告诉萨努娅。
“老二叫冈巴尔,老三呢,老四呢,五六七八呢?”萨努娅没有对“冈巴尔”这个名字评头论足,只是拿漂亮的眼睛瞟着乌力图古拉,问他。
乌力图古拉没有想过这个。他不是一个爱幻想的人,不操老二之后乱七八糟的心,就算要操心,乌力图古拉也知道一个简单的道理,人和蚂蚁产卵不一样,和母猪生崽也不一样,人想要孩子,想在老二之后再来老三,老三之后四五六七八,那得一个一个地怀,再一个一个地生,而且怀得怀足十个月,就算他和萨努娅团聚了,萨努娅不闲着,一个接一个地怀,十个月,时间不算短,够他取名字的。但是,既然萨努娅问起了这件事,他不能不考虑。
“老三叫嘎仁钦,”乌力图古拉认真地想了想,掰着粗粗的指头说,“老四叫察干巴拉,老五叫图力多,老六……”
“嘎仁钦察干巴拉图力多,那都是男孩子的名字,”萨努娅不依,叫乌力图古拉打住,“要是女孩子呢,怎么叫?”
“那还不简单,”乌力图古拉打开了思路,脑子好使得很,一拍大腿就往外咕噜,“大丫头叫德日琴,二丫头叫乌兰博贝,三丫头叫格根塔娜,四丫头……”
“喂,这算什么呀!”萨努娅再也忍不住,脸蛋儿涨得通红,冲着乌力图古拉大声喊叫,“就算你种子好,插花着生男生女,那儿子也是我的儿子,女儿也是我的女儿,不光是你一个人的,你一个人急得干瞪眼也生不下来!”
“我没说我生,”乌力图古拉瞪了一双无辜的骆驼眼睛看萨努娅,不明白萨努娅发的是哪门子火,“当然是你生。我种你生,你生我取名字,不是这样分工的吗?”
“你,你是一只揣不进口袋里的臭脚!”眼见乌力图古拉油盐不进,萨努娅恼怒地从他手中夺过老二,“儿子也好,女儿也好,既然不是你一个人的,就不能光取蒙古人的名字,也应该取鞑靼人的名字!”
乌力图古拉这才恍然大悟。萨努娅要他给孩子取名字,等他给孩子取名字,问他老二之后如何取名字,陷阱原来在这里呀。他想想,也是的,儿子也好,女儿也好,那是一把种子扬天撒下去,有土地托着、日头照着,不论长出什么,都是他和萨努娅两个人共同奋斗的结果,他独吃独占,没有道理。
“这样吧,”乌力图古拉从萨努娅怀里夺回老二,肉蛋蛋似的抱紧,挠着脑袋和萨努娅商量,“这头一个儿子,咱们取蒙古人的名字;下一个儿子,咱们按你喜欢的取,取鞑靼人的名字,这样谁也不吃亏。”
“你打算生几个?”萨努娅不接乌力图古拉的茬儿,问乌力图古拉,“是生两个就打住,还是继续往下生?”
“嘁,”乌力图古拉哑然失笑,反问萨努娅,“怎么打住?革命是打得住的吗?新民主主义革命以后有社会主义,社会主义以后还有共产主义,革命无穷无尽。”乌力图古拉斩钉截铁地说,“所以,你什么也别想,只管往下生,生他个天翻地覆再说!”
“天翻地覆是多少?”萨努娅不依不饶,“究竟是多少?”
“不管有多少,”乌力图古拉不让萨努娅拿住,肯定地说,“有多少算多少!”
“问题就在这儿。”萨努娅抓住乌力图古拉的破绽,扬扬得意地反驳,“咱俩又不是机器,逢双打住,逢单继续。要是生下单数,那单下的一个怎么取名?”
乌力图古拉愣住了。他发现自己不光中了萨努娅的埋伏,而且是中了很深的埋伏。问题是,萨努娅懂得战术,她埋伏在那儿是有道理的。生孩子的事儿和打仗一样,仗打成什么样,不到战斗结束谁也估不住。要是任着性子往下生,两个不打住,四个打不住,八个不叫停,天翻地覆地生下去,谁能保证一树的柿子摇下来,落地的一定是双数?那单下的一个怎么取名?取谁的名都不好,都有闹宗派的可能,都有闹分裂的可能,这就不是生孩子的初衷了。
乌力图古拉毕竟是军事干部,有战斗经验,这种遇到埋伏的事情难不倒他。他很快拿出一套方案:既然他们的家庭是民族大团结、国际大团结,索性连孩子的名字也大团结,把父母两个民族的名字拆掰着都带上。比如,老二叫乌力冈巴尔·列普西,要不就叫乌力冈巴尔·扬什克,或者别的什么,老三要是丫头,就叫乌力德日琴·希妮亚,或者乌力博贝·玛丽什卡,这样显得气派,也热闹,一树的花骨朵儿,新鲜得很。以后生下的孩子照葫芦画瓢,都这样。
萨努娅正喝着水,听了乌力图古拉的话,扑哧一声把嘴里的水喷出来,呛得连声咳嗽,差点儿没笑闪了腰。萨努娅那么山花烂漫地一笑,乌力图古拉就知道自己幼稚了,他的战术烂得很,不是什么好战术,这让他有些沮丧,觉得自己白做了半辈子军事指挥官,窝囊。
萨努娅笑过以后,揩去脸上笑出的泪水,严肃地向乌力图古拉建议,他俩都是革命者,他俩的生命属于革命,由他俩生命延续下来的孩子,也应该属于革命;既然如此,那就索性抛弃掉私利,做个彻头彻尾的革命者,不管今后生多少儿子和女儿,都给取汉族人的名字,让孩子们从小就融入到世界革命的大氛围里去。
萨努娅的建议大气得很,大气得乌力图古拉眼珠子一亮,认定不光在莫力扎和他死去的娘的问题上,萨努娅的觉悟比他高,就是在她自己生的孩子这个问题上,她的觉悟也比他高。乌力图古拉二话没说,一口同意了萨努娅的建议。
这一回,两个人的意见出奇地一致,脑袋凑脑袋,和和美美地商量,给老二取了个汉族名字叫“天时”。不光如此,乌力图古拉做主,连老大的名字也改过来,不叫莫力扎,叫“天健”。当然,“天时”不能就叫“天时”,“天健”也不能就叫“天健”,比如“瓜”不能就叫“瓜”,得说是“南瓜”还是“冬瓜”。汉族人有姓复姓的,萨努娅就提议,把乌力图古拉的名字拆散,孩子就姓“乌力”,这也叫革命。
“咱们教育教育汉族同志。咱们不搞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乌力图古拉深深地叹息一声,把萨努娅一把搂过来,搂进怀里,深情地搓揉着。
六
半个月的假期结束之后,乌力图古拉从广州回到北京。他在北京接到新的任务,去一所军事院校学习。半年后,乌力图古拉以优异成绩毕业,和一批高级军官一起前往苏联,去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一年。以后的几年,乌力图古拉不断接到调令,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足迹几乎踏遍整个中国,始终没有安定下来。
乌力图古拉安定不下来,萨努娅就没法儿安定。乌力图古拉在苏联学习的时候,萨努娅在广州生下了她的第二胎,是个男孩儿,取名乌力天赫。萨努娅自己有工作,又带着三个儿子,总不能跟着风跑一阵儿,再跟着云彩飘一阵儿。就算真的装了风火轮,好容易撵上风,攀上云,风和云野去别的地方,就又得跟着跑,又得跟着飘,那跟树叶和羽毛没有什么区别,所以,萨努娅一直留在广州没挪窝儿,和乌力图古拉牛郎织女,过着两地分居的夫妻生活。
这期间,乌力图古拉托人找到了老战友葛昌南的儿子葛军机。
1951年冬天,葛昌南在益阳剿匪,行军时遇到塌方,连人带马给石头砸进了沅江。几十名士兵跟着葛昌南往江里跳,扎进冰冷的沅江去捞人,一条江水给搅浑了,捞上来一副结了冰的马鞍子,还有一顶只剩下篾架的斗笠,人和马都给湍急的江水卷得没了影儿。
部队把葛昌南牺牲的消息通知给在邵阳搞土改的叶至珍。谁知消息还没有送到,叶至珍就在下乡途中被土匪捉住,剁掉手指脚趾,割掉乳房,开膛破肚,大卸八块,活活杀死在一块稻田里,一缕清魂追随丈夫而去。
军机是叶至珍牺牲前九个月生下的。她工作忙,顾不上,把孩子寄养在保育院。葛昌南和叶至珍牺牲后,军机没人探望,被一个保育员偷偷领出保育院,卖给了一个江湖郎中。那个江湖郎中上街撂地摊时,让军机做引子,当着众人面,先把他的胳膊腿卸掉,霜打嫩丝瓜似的挂着,再绕场子吆喝一圈,冲他喷口药水,变魔术似的嘁哩咔嚓将小胳膊小腿还原,博得场边看客一阵喝彩,即使膏药卖不出去,善良的妇女们也总会在疼得哭不出声来的孩子面前丢下几个铜子儿。
乌力图古拉听说后,发狠地寻找军机。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后,终于在贵阳找到了。找是简先民给找到的。简先民从朝鲜回国后分到国防部门工作,他去贵阳检查工作,顺带着让人陪着上街找流浪孩子,凡是流浪孩子都抓住问问,这一查一问,还真在打场子卖艺的江湖郎中身边找到了葛军机。简先民在电话里欣喜地给乌力图古拉汇报,说孩子肯定是葛政委的孩子,没落下残疾,只是见人就躲,而且又黑又瘦,看不出人形了。乌力图古拉牙咬得嘎巴响,问简先民,那个保育员和江湖郎中杀掉没有?简先民说没有,保育员事发过后逃掉了,找不着人,江湖郎中手上没有命案,审了一下,放了。乌力图古拉冲着电话吼,你把人抓回来,头砍掉,再踢上两百圈,要不咱们的关系就算完!说罢咔嚓一声撂下电话。简先民在电话线那一头直摇脑袋,心想,这个乌力图古拉,当人头是羊头,想剁就剁,想踢就踢呀?
乌力图古拉撂了简先民的电话,又给广州拨电话,在电话里告诉萨努娅,老葛和小叶的骨血找到了,已经让简先民托人往广州送了,嘱咐萨努娅认准人,别出差错。萨努娅在电话那头为葛政委和叶大姐抹了一会儿眼泪,不敢耽搁孩子的事儿,问孩子几岁,长什么样,说什么方言,有没有残疾,要治什么病。这些乌力图古拉都问过,按照小本子上记的,一一说给萨努娅听。
“我和老葛一个身子两颗头,老葛走了,小叶也走了,孩子命苦,不能让他没着落。从今往后,我就是孩子的爹,你就是孩子的妈,这孩子,我们养。”乌力图古拉又和萨努娅商量了一下军机的事情,连给他喝牛奶的事都没忘,这么说了半天,才放下电话。
自从找到军机后,乌力图古拉有一段时间着了迷,像寻找恐龙蛋似的,到处寻找战友的遗孀和遗孤,见到熟人就打听,谁谁的孩子在哪儿,谁谁的老婆找着没有。操他妈,乌力图古拉红着眼圈说,打了二十几年仗,人打没了,种得找着,别让他们烂在地里没人问。
七
1955年,乌力图古拉接到调令,到武汉一个军事基地当司令员。他和萨努娅商量,不能再等了,要不好好的日子硬撕成两半,一辈子都得等过去,台风过没过去,鸟儿都得往下落。萨努娅向华南局提出申请,工作关系调到武汉,然后带着四个孩子离开广州,到武汉和乌力图古拉团聚。
乌力图古拉到了武汉,仍然着迷地寻找战友的遗孀和遗孤,找到了就一个个安置好,能工作的安排工作,到年龄的送进学校学习,不能工作和学习的送回老家,委托地方组织给他们解决生活问题,遗孤年龄小的,老家没有人的,他就让送到武汉,让萨努娅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