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杨树的老家,却在这个秋季,充满倒错的理念——一直至今都是个让人感到十分费解的谜团。
那是乡村的第一次收获季节。
乡村里面的唯一的大红公鸡在凌晨啼叫,小花猪仔还在深夜拱圈,东方露出鱼肚皮,人们陆陆续续地起床,叠被子,吃早饭,出门更作。
祖母亢氏拖着沉重的单衣身子,漫不经心地在这阵清晨秋风中发呆。
她一会儿听见稻浪深处传来的男女声音,一会儿听见学校里面的充满了快乐的学生读书的声音。
她还有一会儿的声音,是用心去听见的,因为孕身的她要多听多抚自己的肚子。
她的一只戴着好看的金莲花如意掐丝攒簇金箍虾须镯子的纤纤玉手,十分轻柔地抚摸着腹中胎儿,另一只戴着纯净的玉菡萏发荷花西施采并头菊花纹簇带争云南红玉钏的葱葱闰手,一把子攥成的紧紧的拳头顶住了薄薄的洇着红胭脂的嘴唇,似笑非笑似有如无的戚戚盼望着窗外的风景,眺望着远远的天空。
就在这个时候,枫氏祠堂里传来了另外一个声音——十分恐怖的惊叫的声音。
陆阿公指使着自己的侄儿陆毅拿着一条沾过海水的鞭子狠狠地抽着枫杨树,他被五花大绑在一根齐眉高低的杨树桩上,身上的衣服已经破裂开着,连同模糊的血肉合醮着血红的鲜液粘在一起,原来的肌肉与肤色已经看不清楚,也根本就没有办法给人看得真切……
“给我打,狠狠地打,打到他再也不敢提什么抗日,杀鬼子……”陆阿公气抖抖地颤颤巍巍着整个瘦骨棱棱的身体,他毕竟是娶了十房婆娘的老头,创造了一个方圆百里,十黎八乡的奇迹……还有一个预言:就他这个身体能够再熬个几年,那是枫乡杨树莒更大的奇迹?
陆毅决然地狠狠地抽打枫杨树,手里好像是千钧万量地使劲儿的打着他,沾着海水的鞭子也染着血红的鲜液挥洒上下,在陆阿公摇摇头的时候停了下来,眼睛看着陆阿公,好像在等他的指示。
果然,陆阿公气喘吁吁的说着,继续继续地没有听清楚,让陆毅凑近着听阿公说什么?“问……他……到……到……敢……”
陆毅听到陆阿公喘不过气,心想这一句话是明白的,就要问一问枫杨树还想不想抗日,打鬼子,他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面前,收拾好的鞭子一匝数的绕着自己的臂膀,看了一下枫杨树的呼气,然后拿着鞭子顶着下腭,似笑非笑的说道:“枫子,你还抗日吗?打鬼子吗?”
枫杨树没有一点知觉的低低的头,眉毛也疏散地,脸上满满的豆大汗珠儿,痛彻心扉的疼痛难忍,也比不上这伤筋动骨的钻心刺骨之疼痛……
陆毅也不管枫杨树,走到了倒在地上早已经昏迷不醒的老娘,沧桑之容,瘦骨之柴,被压迫之下受尽苦难折磨的劳苦大众,她一直本本分分,奉公守己,没有出过一次差错。
“磨呢?磨……呢?”陆毅没有叫醒老娘,枫杨树倒是迷迷糊糊的说道,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磨呢?……磨是什么东西?”
陆阿公提着一口气,支着柱拐,摇摇晃晃地说道:“他……说什……么……磨……”
“阿公,我也没有听明白,他到底是说什么东西?”陆毅板着张脸儿,酱紫色的脸上忽闪忽闪着油光。
“不……管……他,给我……问……”陆阿公省了几口气,没有把后面的问什么说完,陆毅自然是明白他要说什么,问什么?
陆阿公咳了咳,喘着气,脸上苍白如纸,还是顶着一口气说道:“给……我……问……抗……不……抗……日……打……不……打……鬼……子……与……不……与……皇……军……作……对……”
陆毅跟着陆阿公一喘一问,整个人都显得心里闷得慌,对着枫杨树的脸拍了拍,打了打,真的是闭气过去,也不知道哪里一股子怜悯之心,退了几步,方才给陆阿公求个情。
“不……行……给……我……打……到……老……实……为……止……”陆阿公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实在是一口气喘不上来,喉咙里的一口痰涌出来,堵住了喉咙口就是不出来,他自己猛地吸一口,没想到前呼后吸不顺通,一口气上不来,昏死了过去。
陆毅手忙脚乱地抱着陆阿公,嘴里一直叫个人,偏偏是没有人知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提心吊胆的,伸出手去给陆阿公探下气息,居然一丝气息都没有了。
“陆阿公死了?”陆毅吓了一跳,他自己的心都卟卟乱跳,也不管枫杨树和老娘,一直拉开祠堂的门就往外面跑去报信。
陆毅刚跑出去,祠堂门外泥鳅似的钻溜进来四五个人,他们是枫杨树极熟的玩伴,先前枫杨树要去抗日打鬼子,陆阿公不肯他去,后来闹腾慌了,就叫人给绑到祠堂里逼供。
他们原也是求情,陆阿公听了要叫侄子劝说,没想到枫杨树不听,把个侄子大骂出来,“畜生,走狗,汉奸,亡国奴,倭犬……”……陆阿公气的脸儿蜡黄,平时吃的铁皮养着,没有办法被人一气,白白的浪费风斛铁皮的好处。
“陆阿公真的死了,还是假死?”
“看陆阿公的侄子跑的那么快,准是死了,他八成是报丧……”
“管那么多干什么呢?趁着没有人,赶紧带着老娘,树哥回去……”
“对,这才是正事……”
四五个七手八脚的忙着抬枫杨树,又忙着要抬老娘,意见不一都忙活着一阵,也没有人把人给抬出去……这真的是看着的人都急眼了,要是陆毅叫着什么七姑八姨,九舅十叔的儿子来了,他们还怎么带着人出去。
“真的是越来越乱,越来越糟……大家分成两组,我和大牛抬起老娘出去,你们三个人要抬树哥,瞧一瞧他伤的那个样子,简直就是不容目睹啊?”
“好,就这样干……”
两个人抬起老娘就往门外撤了,另外三个人有前头后脚抬起来的,中间一个人轻轻的托举着枫杨树的背,猫瞎着似的蹲着往外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