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次次若无其事地覆盖这个城市。它们例行公事地飘扬在灰暗惨白的天空,似乎并不曾落下。天地之间仿佛横亘着多层灰蒙蒙的镜子,反射出的光压抑而虚假。而在每个建筑物之上,即使是萧条荒芜的教师矮墙,锈迹斑斑被不知名的主人丢弃的搁置在河中央的破船,或者躲在车站的一个角落里企图搭便车去另一座城市远行的抽烟的女乞丐,雪都公正而慵懒地铺在他们的身上,等待融化。一切都在冬季里冻结或假装冻结了,马义蛰伏在书店里最温暖的一角,整个白天,他唯一的交流对象就是左面墙上挂着的顶端已经垂下来的抱陶罐的少女,她一只袒露在外的从不惧怕寒冷和玷污的眼光还有似乎总是热气腾腾的乳房,恰恰因为其面容的被遮掩而有了非同一般的意义。
马义已经很有些日子没有去公墓了,他对此的想法是去与不去其实都不过是种习惯,也许可以趁这个机会,摒弃强迫症似地频繁去公墓的习惯。毕竟这样的冬天,如一名妓女对马义诉苦,连那些男人们都躲在家里不愿出来了,生理需要已经退居二线。马义也没再见过老女人,从那次警察来了之后。但马义清楚,他们中一定有一个在躲着对方,不然总会不期而遇。还有一种可能是,如一些女人在书店里讨论的一样——人们仿佛很原意在书店里探讨死亡的话题——老女人如众多老人一样,在这个冬季里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去了另一个世界。如果真是这样,马义深为遗憾,为什么不是去年冬天。
初春在马义的意识里复苏,不是因为那清晨穿透深厚云层跳跃在黑屋子临窗而立的柜子表面灰尘上的阳光,也不是河中央装船工们破冰的捶击声,也不是一只金黄色的小鸟站在桃树的第一枝嫩芽上欢欣雀舞地歌唱,而是一名年轻的妓女听到鸟叫后,扔下马义,蹦蹦跳跳地扑到窗前,兹拉一声拉开窗帘,推开严密的黯蓝色的窗户,大声朝外面吼,啊,春天来了——!妓女比很多女人都可爱。一缕并不太强烈的阳光照到马义萎靡而苍白的脸上,反射出来的瘦骨嶙峋的光芒刺得他的眼睛辛辣无比。
然而,心情不会因为季节的更迭而有少许的变化。马义某个积蓄了整个冬天的愿望在随后几天初春阳光毫不吝啬地普照城市的日子里宣告破产。他一直认为,长期的慵懒必然会在某一天因为某件出其不意来临的事而自觉遁于无形。他不否认,自己已经想彻底改变目前这种状态。他没有理由毫无改变,单一的心境会使任何人感到麻木而生厌。但正如慵懒不以他意志为转移地占据他一样,其离去似乎也并不是他单纯的想往就可以随意达到的。换一种说法是,缺少了契机性的事件,比如“朱老公”的光临,但关于这一点,无疑目前的状态无情地说明了他的愚蠢和一厢情愿,况且,对如若能真实面对她时将说些什么,如何开始并深入下去,他没有计划,甚至想都没想。他没有想过怎样介绍自己,用何种语调来叙说唐雨的并不复杂的死亡,或者继续隐瞒下去。这说明,其实他的失望并不大,他没有奢望“朱老公”会出现,甚至他早已知道她不会来。无论因为何种理由或没有理由。客观地说,如一个久玩某种玩具的孩子一样,他的好奇心已经没有了,代之的是麻木的熟练或无可无不可的习惯。马义并没有对这种慵懒状态听之任之的另一个表征是,他去找了几次妓女,但效果不大。
马义辞去了书店的工作,尽管书店老板很遗憾——他似乎很满意马义慵懒的消磨时间似的经营状态。他坦言这与他很相似,他喜欢有那么一阵子入不敷出的生活,“那像冬天清晨的风一样让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生活”。两个男人在一家小酒店喝了几个小时的酒,就此告别。
可是,初春的天气除了使斑马线恢复原有的白色而不是蒙上一层铅灰、阴冷的气息外,似乎尚未带来第二种变化。当然,行人是多了起来。马义去了几次郊区,他坐公交去城市东西南北四个角落的底站,却见不到成片的田野,多数只是粗糙而簇新的现代式建筑,它们像新生儿一样洁白而易受伤害。有一次,马义还遭遇到他以前教过的学生,他们正像成群结队的小学生一样,举着各色旗帜,敲锣打鼓,普法下乡。
马义又收到了“朱老公”的邮件:
雨,我去了书店。前阵子因为一件事情耽误,很抱歉昨天才去。你的名字他不知道,我以为你是他的爱人,他却不耐烦地说她的爱人去年秋天就死了。我离开时,他却几乎不顾生命危险地冲到马路对面来,神经质地盯着我问个没完。他问我是不是寻找一个马义的男人,我们很艰难地交谈了半天,才知道马义是个男的。这时我才想起来你曾说过你爱人也叫马义,我想他们应该是一个人。但他好像除马义这个名字之外也一无所知。很遗憾,因为我的缘故,错过了与你见面的机会。想不到,一个这么小的城市在你我之间却这般大。矫情一点说,这和城市里每天都有那么多人获得幸福而我眼巴巴就是得不到一次馈赠一样。我不知道你目前境遇怎样,不过想来不妙,我很为你担心和焦虑。很伤心地告诉你,我又经历了一次感情的失败。就是你们当年嘲笑的我那个初恋情人。初恋本不该重拾旧情,而且一旦失败,打击将是致命的,因为连初恋都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我现在连死的心都有了。
马义给她很及时地回了一封邮件。
朱:
读完你的信,我想发笑。你大可不必,也许对你治疗的方式是某个医生猛然告诉你,你患了绝症,当然几个月的辗转治疗之后,发现是误诊,那时,你只要蹦跳一下,无论生活美不美好,你都会感觉活着真好。没有什么需要放在心上,没有什么值得计较。幸福、爱情、战争、婚姻统统不值一提,其实,你我早已应该明白,一个人只属于自己,只要自己爱自己就够了。
我刚从医院回来,医生已经建议我出院了。你想必已经能想象出问题的严重性了吧。是他们把我哄了出来,他们不愿我死在医院里。而我非常不愿意回到这个硝烟尚未完全退却不知何时又会必将燃起熊熊战火的家里。你奢望两个人的幸福和爱情,而我却奢望能有片刻的独处和宁静,另外就是把马义、老女人——我的可恶的母亲,还有自己,全部剥洗干净,把身上那些尖刺一根根地用钳子拔掉。
我很不幸——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不过我的不幸是更彻底的这一种罢了——我已经接受,不带任何感伤和恢复的侥幸,因为我虽然厌恶医生,但我相信医学。简单说吧,我为了暂时熄灭家里的战火——为什么非要是我去熄灭呢——,他们都异口同声地把矛头指向我,我无从辩驳,因为确实是因我他们才走到一起,并组成这个扭曲的家,然后开始持久的时而剧烈时而潜藏的战争。我母亲美其名曰,怕马义欺负我,马义又说,我母亲企图独占我,和女婿争夺自己的女儿。他们都错了,但又都对,这一切无从说起,谁又能说的清楚。总之,矛盾层出不穷,战争络绎不绝。我想,他们口头上天天说因我而起——那么总都是爱我的吧,于是,我产生了一个可笑的想法。
我找个朋友搞了份假证明书,证明自己患有遗传性肺癌。可惜,事情并没有如我所盼望那样的发展,反而因此所有的矛盾都击中到一点上——是谁致使我得了这个病,他们显然都遗忘我那个早死的父亲,和我设计这个病的初衷——把他们排除在病因之外,而强调遗传的恶果。但是,他们的矛头都指向对方,恶言相向,甚至不无卑鄙地借题发挥,乘机企图平衡他们在其他争吵中位于下风的劣势。
接着——你完全想不到,事情又出现了戏剧性的转变,他们觉得两个人的争论无丝毫结果——通过是这样,两个人的争吵除了最终的大打出手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呢。于是他们又把我牵扯进去,我成了他们的共同目标,任何一个人都责怪我和第三方,因为是我选择了第三方。我的天,暗无天日。
终于,他们也累了。这时,马义才想起来要带我去治疗,看是否有效——他此前真的忘了吗?他是真心想救我吗?到这个地步上,我连爱人的举动都不敢相信了,更别谈什么奢望了。但我感激他,毕竟是他提了出来,而且想尽办法说服我去治疗。我去了。就在我等待着误诊判断书的到来,一切也许可以从此风平浪静的时候——我相信一个人大喜大悲之后会领悟到一些东西,却来了个晴天霹雳,我真的患有遗传性肺癌。
就这样了,可能算是绝笔了。你我今生也许将不得相见。关于战争和幸福,我本想多说几句,但没力气。现在我觉得这些都不过是无稽之谈,它们见缝插针地存在于我的生活里,无时无刻,褫夺我的全部生存。又似乎根本不曾存在我,都是我、他们心灵里面的自我设瘴罢了。你,一个人静静地生活,这也许就最接近你所谓的幸福了。
几天之后,在一个阳光分外灿烂照耀得大地上一切都显得虚假的日子,马义去了公墓,他又看见了那个老女人。她也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