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让学校开个证明。先考试再说。他的工作一直不稳定,如果他想考试,肯定有办法。梅蓝的思维是正常思维。我只能沉默。
所以,他肯定知道自己即使通过了考试,也通不过体检。
苏秦的生活很检点了,就算你所有的推论都正确,他也不过是乙肝携带者。我不想再讨论下去了,阔别半年的相见,富有浪漫气息地游玩天鹅湖一圈之后,讨论这些病毒话题,实在让人觉得生活无趣,那么附和一点,尽快结束吧。但这是奢想。
你这种说法不无道理。我们见过他的父亲和姐姐,都黄澄澄的脸,而且干瘦,还有,你知道,苏秦从不喝白酒,乙肝患者就忌白酒的。
我真有些承认这种说法了。
梅蓝又陷入沉思,对她的沉思我一直很害怕。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让我害怕的女人。我总是企图搞明白,她那只有方圆五厘米的小脑袋里,成天价地想些什么。女人的敌意是天生的,而且,谁知道这半年苏秦多次醉眼迷蒙时劝我把她休了的话她远在千里之外是否意识得到呢。或许可以,因为,以前梅蓝在电话里,从我一个字眼里,就能听出我的情绪,并且意会到我已经干过什么,或者推测出我将要干什么。我信服,这个世界上有女神一说。
梅蓝沉思半途指派我用镊子夹起横躺在阳台上病恹恹的药盒子,扔到十一楼之下的垃圾箱里,并且未卜先知地感觉到我早扔了她以前每天都用的硫磺肥皂,指使我去超市另买一块回来。
我只穿了一个大裤头在已经充满寒意的深秋夜晚饿着肚子满街转悠,以家为中心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找超市。已是夜里十一点,都关门了。我拦了一个的士,让其去前面过五个路口的药房,我印象里那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但是也关门了。我便对司机说,找个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司机问,你要买什么。我说,硫磺肥皂。司机奇怪地瞅了我好多眼。我从不愿被人看成一个作怪的人,而且,夜车司机总是警惕性很高的。这虽然是一个不发达的城市,从夜生活如此萧条就可见一斑,但隔一阵子就有夜车司机被杀,我不愿被人认为是一个有杀人欲望的嫌疑犯,所以我说,我家里来了个客人,生有痔疮,夜里跟杀猪一样痒得嗷嗷叫,我得买硫磺肥皂给他洗澡,因为我想睡觉。司机轻笑起来,在黑洞洞的出租车内听上去阴阳怪气的。他开了音乐,是过气的大众情人刘德华的《来生缘》,此刻,它是一首很不吉利的歌曲。
我终于买到了硫磺肥皂。我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专心听着哗哗的流水声,力所能及的无耻想象着。梅蓝用了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全身上下清洗个遍,重点是手。我注意到她的手,苍白无比,像两张厚纸圆滑地折叠而成。我认为事情就完了。但梅蓝的两张厚纸纠缠在一起,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她的屁股与沙发之间,还隔有一张报纸。那是《现代快报》,一定是火车上买的,依梅蓝的想法,它们尚未传染上乙肝病毒。
梅蓝继续说,刚才我又想了想,你确定没有其他人来过。
我有气无力,并且对刚才的配合甚至带有讨好意味的全力坦白没有换来认同感到悲哀,我说,你结论不都下了吗。
要排除一切可能。瘦弱的梅蓝大手一挥的样子像个巾帼英雄。她总是让我好奇女性的生理结构,里面蕴藏的自我折磨与折磨的力量、精神气质,还有与道德无关的谴责、毁灭及对毁灭之物再生的能力都让我恐惧、惊奇乃至艳羡。
你还怀疑谁。
你妈有没有来过。
你是说她有乙肝。
我是说排除。有病不可怕,讳疾忌医才可怕。
我痛恨她这种说话的方式,其实我更喜欢那个无理取闹、不择场合撒娇的梅蓝,我厌恶她的一板一眼。
你妈脸色也很黄,眼珠也很黄,黄疸肝炎的特征就是这样。还有,她一生气就昏厥,这可能是肝昏迷。
我佩服梅蓝的医学常识,确实,跟她在一起,我很少生病。但这正如洁癖一样,适度即可。
我不是想反击,我只是自然而然说出以下这句话,你爸才有肝炎呢。我说完没有后悔,因为我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用梅蓝说话的方式说,这类似于动物都会条件反射似的反击。
我爸没有,他能喝辣酒,吃得好睡得香。梅蓝显然是个攻击有方而防守无措的人。这才是我印象中的梅蓝。这才是一生气无以排解就离家半年的梅蓝。她是那种擅长先发制人但是一个反击之下就溃不成军的人。
但这次梅蓝较真了。我认为可以理解为她对我们本来可以即将开始的美好生活的重视。她又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大伯那一家是有肝炎,但我爸从不在他们那里吃饭,如果你认为必要,我让我爸明天就去体检,但是从此以后,只要想进我这个家门的人都必须先呈上体检单,包括你妈。
梅蓝是个因较真而显得无比纯真的人。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她爸就不用体检了,因为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被电动车撞骨折了,天天体检。她似乎没有关心别人的习惯,这一次,我一定要等她自己问及。
我不想讨论下去了,所以假装闭目养神。
梅蓝连声叹气,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本是满怀希望回到这个家的,她像个流浪的孤儿一样,期望在家里温暖的灯光下静静地享受着时间的流动。我想劝慰她,正寻找词句的时候,梅蓝又说话了。
你刚才说,乙肝携带者也能通过体检。
是的。
你的公务员体检是什么时候。
今年三月。
你是不是专门了解了这个。
你什么意思。
你以前对医学一窍不通,现在好像变得有些专业了。
我本想说,我去体检之前,当然要看体检标准了。但我懒得说了,一种虚乏的感觉从我周身漫上来,我突然觉得自己真想回到几个小时之前去,一个人饿了才吃,困了才睡,不用陪吃陪睡,更不会无端遭怀疑,并且还要迫不得已地极力辩解。我说,你开始怀疑我也有乙肝了。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没有,这药是在这家里发现的。而且,收藏在药箱里。
这听上去无懈可击,我百口莫辩。幸好,我本不打算辩解,心里开始慢慢被一种悲凉的情绪注满了。我说,随你怎么怀疑,我明天早上就去体检,后天下午,你就可以拿到报告。
梅蓝看得出我的伤心,她语气软了些说,我并非刻意怀疑,只是你天天跟苏秦紧密接触,一块喝酒聊天,你曾经连续十五天在外面喝过三十顿酒,我早就跟你说,要趁菜一上来就先吃,别人吃过的不要吃,我早跟你说,饭局能推就推,你却不听,你喝几杯酒就喜欢长篇大论,你说完别人也吃完了,于是,你才开始吃剩下的菜。而且,我早说过,要抢着吃中间的菜,不要吃盘子边缘的,那也不干净,谁知道盘子有没有消毒。我担心你的身体,去年九月到现在,已经一年了。
这似乎不是一个出其不意就去流浪的梅蓝,但同样是真实的梅蓝。这是我正因此才喜欢上的梅蓝。但她仍然故意忽视我三月份的公务员体检。
我说,好了。
梅蓝像个乖兔子一样,便不说话了。她又坐在那里沉思了片刻,起身抱起鱼缸,说去住旅馆。旅馆比家里干净吗,旅馆里才有各种各样的病毒呢。但我没有挽留她,歪在沙发上没几分钟,就饥肠辘辘地睡着了。
中篇
第三天傍晚,我向梅蓝摇晃着手里的体检报告。我承认,我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我从不想直接诟病梅蓝的多疑,但这样看似不经意的表示就能让我有些快慰。梅蓝看上去无动于衷,她像只懒猫一样,优雅地咬着雪饼,并细心地把嘴角的碎末抹下来,洒进鱼缸里。梅蓝曾说,这就是相濡以沫。梅蓝从不让我碰她的嘴,除掉义务性地完成房事以外,她从不让我碰及她的一寸肌肤。我甚至以为,对梅蓝而言,贞洁有时不如洁净重要。几天来,她仍然坚持不吃家里的任何东西,牙刷牙缸等都是新买的,放置在新买的保鲜袋里。洁癖和多疑总是如影随形。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没有被赶出去。这符合梅蓝的行事风格,在她感觉不良好的时候,她总是选择让自己消失。
梅蓝说,刚才,李玟给我电话了,她真是一个魔鬼。
是的,李玟永远比我跟梅蓝更心有灵犀,她总是未经通知就第一时间知道梅蓝的归来。如果我不会异想天开,就永远别想超过她的透视功能。男人和女人一样,对对方的同性朋友也不少一分嫉妒。
她想来见我,但我拒绝了。
以前梅蓝不会拒绝的,她们总是在麦当劳坐一个上午,如果下午没特殊情况,她们当然继续坐下去。她们从不会在一个盘子里夹菜,这就是梅蓝选择麦当劳的原因。她们聊的话题,我从侧面了解过,在和李玟在一起的时候,梅蓝像个正常的女人,因为,她们还曾经聊过孩子。
如果一个表面健康的家庭,突然出现了一盒肝病药,多让人寒心。梅蓝说出了我曾经想过的话,不同的是,她用的是寒心,而我当时是觉得触目惊心。而且,她用的是感叹语气,而我,则多为疑问。梅蓝又说,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是的,很多事情当时想不明白,后来一想就明白了。
梅蓝说,去年,我曾经一阵子都联系不上李玟。那时,梅蓝给李玟打了很多电话,一天几十个,她像个亲人突然消失的疯子——我不知道,梅蓝有没有想过她消失时我在镜子里的模样,是不是也在远方或者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旅馆里,兴趣盎然地作过类似的比喻。我认为,其实这个比喻不是很准确,因为梅蓝是一个执拗的女人,她发疯地打电话只不过是因为她的电话没人接,更多的源于一种惯性。其实,我知道,梅蓝对任何人的担心都是假的,以前她是认为这样做有必要,从某个时候起,对别人的担心对她可能只是一种心理需要。
后来,我一想就明白了,李玟应该是肝病发作了。她也是一个乙肝携带者。梅蓝盖棺定论地说。
我无法否认梅蓝说的有道理。而且对梅蓝而言,否认毫无意义。因为梅蓝又说,李玟曾经跟我讲,他们夫妻不打算要孩子。她丈夫也是乙肝携带者。如果苏秦也找个乙肝携带者的妻子,他们就不会离婚了。梅蓝总是把世界看得这般简单,老实说,如果她是上帝,这个世界确实会可爱不少。
话题总算又转回到苏秦身上来了。
谁也不想家里来个乙肝患者,一盒药都让人这么恐怖。我决定和李玟断绝往来,你也要同样。
苏秦是我最好的兄弟,在我来这个城市闯荡的第一天,他给我买了水瓶、脸盆和席子,第二天,他陪我一起去跳蚤市场买了一个二手电视机,我们打的回来的路上与司机为一块钱吵了起来,最后我们还和司机打了起来,苏秦的鼻子还被打破了。但他临走还仔细检查了我租住的小黑屋子,警告我,晚上窗内插销一定关上,否则很容易有人翻进来,一个不发达的城市大街上的小偷总是成群结队。苏秦在失去工作的第二天,还借给了我一千块钱。我和苏秦认识九年,我们在一起喝过数不清的酒——但如今我仍然拥有一份健康的体检报告。我们曾经在大街上捡了一下午的矿泉水瓶子,只是为了换钱,晚上一人能喝上一瓶啤酒,那时,我们的下酒菜是四毛钱一袋的榨菜。但是,现在梅蓝让我和苏秦断绝来往。更让人好像不能接受的是,她以李玟作为交换。
我说,友谊是不能用来交换的。听上去闷声闷气,底气不足。
梅蓝很放松地挠挠头发,轻飘飘地说——她现在看上去又像一只空降下来暂时歇落在地的羽毛杂乱的小鸟了,随你。她瞅着房间里的空气,深吸了几口,又忙不迭地吐出来。肝病患者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走过,他们无所事事地早像辛勤播种一样把病毒撒在空气里了。
以我的看法,这场谈话是不欢而散。因为梅蓝没再说什么,拿着她刚买的风筝就出去了。她临走时,还特地梳了头发。她可能想享受一下头发像风筝一样在风中飘荡的快感。多年以前——我记不清具体年份了,有些事情越想记清楚,确实越容易忘记,我和梅蓝在大学的操场上放风筝,那也是一个秋天,风以优美的弧线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我看得很清楚的影子,梅蓝高举着风筝,我随她一起奔跑。我们在操场上奔跑。后来,我停下来,看着梅蓝奔跑。后来,梅蓝也停下来,在我五十米之外。她喊我。我在风中大声对她呼喊,我爱她。在风中,她听不到。那时,我喜欢在风中高举着风筝奔跑的梅蓝,那还是一个渴望飞得很高对生活有着可爱而美丽幻想的梅蓝。
梅蓝很少梳理头发,因为每次梳过后,她都要细致地捡拾落在地上的断发,而且异乎寻常地耐心。我知道,她不想让我碰她的头发,即使是已经不属于她身体的断发,更不想头发被拖把扫过。以前的那个年岁,我喜欢在风中抚弄着梅蓝的头发,但不知从何时起,这种爱的权利被生活剥夺了。洁癖,其实并非与生俱来,它发源并植根于生活。我对梅蓝说过,她的洁癖源于对生活甚至对这个世界的失望,梅蓝没有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