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六路公交载着满车的人穿越整个城市，窗玻璃在颠簸中震荡，声音大得吓人。林聪的身体紧紧贴着椅背，像在大海上漂泊。周遭的喧嚣渐渐远去，思绪混乱，他努力去劈开一条路来，却发现只是另一条回忆的深渊。这已经不是四年前高中毕业了，那时能把每一个毕业的细节记得清清楚楚，时间线明晰，毫无破绽。而大学毕业就像是一堆被太多琐事侵蚀的破布，千疮百孔。
六路到达小天鹅火锅城的时候是清晨七点三十五分。大门紧闭。一周前的晚上七点三十五分，这里热闹非凡。林聪召集了三个班的同学在此聚会，觥筹交错。而此时，大多数班级的学生正卷被子打包。他们没有班级聚餐，很多人更是之前的年级聚会也没参加。大家像四年前一样，独自前来，独自离开，毕业变得越来越敷衍。人们总说越长大越孤单，实际上正是因为我们越来越人情淡漠。林聪不想这样，他总希望有一段轰轰烈烈的结尾。
聚餐从七点开始一直到晚上九点，林聪拿着瓶子四处敬酒，简直是分身乏术。他不想冷落任何一个朋友，可越是这样，人们越认为他对每个人都好，只是有心计罢了。如果说在当班长的那年，他还想每个人能在他需要的时候支持工作。现在他只想留个念想，若干年后不至于遗忘。可是又怎能不忘，自己何曾记得多年前的老友？一年半载也难得联系一回。所以，人生是否真的需要存在感呢？多么虚妄的东西。
四年前，林聪是个上台讲半句话都站不直的人，自卑到没朋友，特别是男性朋友。那时他就是贾宝玉，虽然他没有贾宝玉好看，也没有贾宝玉有钱有势，但他跟贾宝玉一样喜欢跟女生玩，还认为女人都是水做的，清爽，而男人都是泥做的，龌龊。没想到上大学他才发现，水遇到泥就是污泥，而不想成为污泥的人不是长得丑就是在装逼。现在他不管是水，是泥还是污泥，来者不拒。朋友多了，人就有个幻觉，认为这个世界缺他不可。而实际上是，这个世界离了谁都会转，同样，一个人离了谁都能过。
林聪和每一个人碰杯，努力记住这些熟悉的面孔，他们中的大多数，这辈子也许都无缘再见了。但此刻他们是真实的，曾经在一起的日子还印刻在脑海，此刻短暂的，彼此忘掉汹涌而来的明天。祝福，欢笑！没有民谣里唱的失声痛哭。
酒至半酣，人们开始合影，扮鬼脸，摇摇晃晃抢镜。男生大着胆子找喜欢的姑娘合影，第一次搂着姑娘的肩膀，笑容灿烂，心潮澎湃，五味杂陈。却没有人表白，大家已经不是高中生了。
林聪坐在角落，看着其中三个漂亮姑娘，她们都穿着丝袜，他却没有找任何一个合影。老胡此刻显得比他更勇敢，正搂着俩人共同的女神——白合。而这家伙脑子里还在想着另外一个姑娘阳阳，过去的一周里，他抛弃哥们和白合，跟着阳阳深入大西北，奔赴青海湖，至敦煌，再到兰州，玩得不亦乐乎。而林聪也没闲着，正带着白合爬华山。他大学寝室最好的两个哥们，符浩和王谋，原本说好一起去旅行，带上姑娘带上钱，到最后都变了卦。邹周也在毕业前跟他翻了脸。在华山北峰，金庸论剑的地方，林聪知道白合已经有了男友。这便是他们的毕业旅行，和当初约定的完全不同。真是人生处处是惊喜啊！此刻，阳阳已经在回家的列车上，即将赶往英国深造。她走时没有通知老胡，临上车才发了一条短信。说感谢你这几年的照顾，你是一个好人。他妈这不是骂人吗？老胡断了念想，倒也没有太难受，因为结局早已注定，都难受惯了。这就跟酒一样，喝多了就是水。老胡从此只想认认真真对白合一个人好，心里盘算着毕业后到成都找个工作，就此安定下来。但他不知道，面前的姑娘早已跟人领了证，毕业就办婚礼。
吃完饭，辅导员请客唱歌。部分同学要提前离开，大家都有些醉了，像做梦一样，也不甚挽留，只道再见。再见，怕是再也不见。
出租车把大伙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KTV，大家窝在沙发里，已经没有力气。稀稀拉拉的人唱着歌，空调冰冷。
有一个房间开始有好多人，陆陆续续有电话进来，不一会儿就跑了个精光。林聪晕头转向，推门进去，点唱机正放着《蓝莲花》，一看四下无人，他才拿着话筒吼起来。辅导员是学校保卫科科长，听说毕业班有人打架，急匆匆地走了，大家再没了激情。耗到十点，有人把林聪从空包间里拉出来，他已经唱到喉咙沙哑，昏天黑地，对扶他的人抱歉地笑了笑。出来一看，不过剩下两三个人，期待的轰轰烈烈就这样结束了。想起高中毕业也是这般光景，那时KTV还有大厅，中央有个舞台，一台点唱机，四周坐了很多人。毕业那天，也是玩到十点，邻桌的小混混开始过来找女生劝酒，林聪好不容易有次当英雄的机会，跑去阻止，结果被泼了一脸啤酒。林聪抓起酒瓶上去，被对方按到了地上，班主任带着一群人围上了，小混混一看形势不对，说你们等着，我们去叫人。班主任也怕出事，吆喝大伙散了，散了吧。
林聪怔怔地上了一辆出租。
到哪里？师傅问。
让我想想。我这是要去哪里啊？他手指插进乱蓬蓬的头发，眉头深锁，不住地念叨。夜晚的城市变得十分陌生，让他分不清这是高中的县城还是大学的嘉州，过了好久，司机已经沿着滨河路开了很远，他看到前面的岷江大桥才幡然醒悟。哦，杨家花园。
那是他租房子的地方，开学就定了，预备着毕业的第一个家。七楼的出租屋是顶楼的违章建筑，四壁都是复合板，隔音效果奇差。在芦山地震时，整层楼都在哗啦啦地响。林聪半夜醒来，第一次体会到地震的威力，而此前的汶川地震他毫无知觉。原来他只是一直没住对地方。在这样的地方住着，地震来了根本不用跑，万一楼塌了，第一个挖出来的就是他，而且用不着大型机械，因为楼顶不过是一层洋铁皮。这房子对环境有极强的适应能力，冬冷夏热，升温降温都特别快，林聪就可以在第一时间体会到季节的转换。当然这房子的租金也是他选择的原因，毕竟一年才一千二。
车转过头往回开，林聪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眼前的灯光忽明忽暗，忽大忽小，眼睛像失焦的镜头，总是抓不到对焦点。直到师傅说到了，他才强压住酒精，清醒地付了钱。下车后又开始犯糊涂，他几乎是闭着眼睛穿过巷子，爬上七楼，开门踉踉跄跄奔向卧室，一个狗啃泥扑倒在床上。
酒精真好，让人根本无法去细想。某个画面刚涌现，另一个念头立刻将其打压，让人根本来不及悲伤。只有一阵阵酒劲上来，活着才那么真实。一如波涛上的孤舟，被不断抛起，跌落深渊，再抛起。半梦半醒间，林聪接到电话。隐隐约约听见有姑娘叫他唱歌，通宵。他说好的。丢了电话立刻忘了。一会儿电话又响起，他从床上跳起来。对方一顿臭骂。快点滚下来。
都有谁啊？
有xxx，对方说了一大堆。他根本没听，站着都睡着了。
过了好久。电话那头吼道：喂在听没？你个贱人！
哦，我不行了。我喝高了。明天来嘛。他的逻辑已经混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去死吧你。明天我们都走了。
哦，那你们好好玩。明天回去慢些。早点休息。
好嘛，你也好好休息。
当林聪在第二天下午醒来，恍若隔世。心里空落落一大片，眼前的一切都好像不再真实。他浑浑噩噩地赶公交回到学校，仿佛宿醉未醒，以为所有的人都在。而此时，校园里已经见不到几个熟人了。
林聪推开422的房门，烂袜子，破裤子，臭鞋子堆了一屋，恶臭盈满。再看对面的421，居然还有老大在，这家伙正抱着棉絮往下扔。
你干嘛？
不要了。
刚才我上楼看到下面有收破烂的。棉絮也要。
是不是哦，老大把扔了一半的破棉絮扯回来。早说嘛，我们寝室都有几床呢。
老大，我想到个主意。我们偷棉絮卖吧。
怎么能说是偷呢，是人家不要的。
这时老胡吭哧吭哧地上来了。老大说，走，抱棉絮去！
……
车到公司楼下，大葱接到龙川的电话。这家伙刚刚通宵结束回到寝室：你把老子被子拿到哪去了？
什么？你被子？我不知道啊。
尼玛有人说你卖了。
哦是老大卖的，你把他那床拿去盖吧。
你大爷的！
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起来。
****，老大都到成都了。
那可能是管理员卖的，毕竟昨天就是最后一天，你今天才去拿。活该！
尼玛，老大，我就说是偷嘛，居然还说是人家不要的。聪哥挂了电话，砸吧一口面汤，满足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