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0日是个晴天,天蓝得令人犯晕,学校已经下达最后通牒,再不搬走,宿管就开始大清洗。林聪光着膀子站在太阳下使劲地拍着头发,棉花从他头上飘落下来,六月飞雪。他背后是废品站,凌乱地摆放着书本,水壶,还有一些毕业班学生从教室顺走的凳子,桌腿。而林聪面前堆着三十床完整的棉絮,它们来自整层楼的23个寝室。
六路是嘉州最绕的一条公交线路,贯穿南北,也是最难等的一路公交。你着急赶路的时候它总是不来,但当你闲的蛋疼坐在公交亭对面的冷饮店却看到成双成对的六路经过。
林聪从六路车上跳下来,后面一辆六路就追尾了。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他径直跑到冷饮店,将一把零钱拍在桌子上,对蜷缩在椅子上的一圈人道:今儿个林大爷有钱了,大家伙儿敞开了整。一直在微信上摇帅哥的杨倩抬起头来说:不要脸!又不是你的钱。椅子里的人像笼子里的鸡见到了吃食,都直起身子,伸出头,咯咯咯地笑着。
不要脸是杨倩最近使用频率最多的词,也就是口头禅。口头禅是一个人当时状态的表达,杨倩微信上摇到的男人大多不要脸,一开聊就发张某个器官的自拍,美女,你看我大不?
林聪小学的口头禅是:*你外爷!初中就换成了丢你老母,显然他开始有了第三性征,取向日趋正常。高中时用得最多的是我靠,简单粗暴。到大学则有素质得多了,道一句:你妹!现在毕业了,林聪的口头禅换成了切合实际的感叹:蛋疼!
邹周腾出位置,从背后拉了张藤椅,叫道:聪哥,这儿来坐!然后转过头向店里叫到,老板,菜单!
老大捋着那把钱至少数了三遍,然后扶了扶脱漆的镜架,三十床棉絮你才卖250,你个败家娘们儿!
草尼大爷,你才是娘们!屁事儿不干,逼话蛮多。
邹周一边笑一边帮林聪捋头上的棉花,无奈他头发实在太乱,笑起来又没有力气,干脆把捋出来的重新揉了进去。
老大实际上是对门寝室的老大,常年西装革履,大热天还把衬衣扎裤子里,有时扎错了位,还露出里面的红裤头。但是他头上却顶着团乱糟糟的杀马特黄发,林聪说他人格分裂。两人因为毕业展做生意凑到一块儿。老大的环境艺术专业学得一塌糊涂,却爱好ps,搞起了广告,在学校团委广告部练就了一副奸商的嘴脸。林聪是广告专业,热爱修图,大二时印刷厂招勤工俭学,他跑去面试,各项都合格,结果那大胖子厂长要了个狗屁不通的女生。鉴于以往印刷厂几乎垄断了美术学院毕业展的大量印刷,两人觉得有必要打杀一下它的嚣张气焰,于是一拍即合。
林聪本专业不干,却跑去发广告拉单,每天在美术学院群里病毒似的轰炸:有没有打海报的哦,价格公道,童受无欺哦……印刷厂那女生跑出来说,来我们这儿打印哦,一张海报才60元,林聪就乐了,大姐,你先看看我上面的报价,才40元啦。气得那女生直接退了群。老大负责联系公司制作和定价,看林聪报价那么低,苦笑着说,你是在用生命在跟印刷厂干啊。那段时间总看到老大骑着他那头走三步掉一颗螺丝的二手(或者是三手)女士摩托,后面载着抱满写真纸的林聪闯过城市的大街小巷,居然没有交警来管,证明嘉州是个开明的城市。那堆破烂载着他们突突突地爬上艺术楼的五百米上坡,屁股后拖着长长的黑烟。林聪心惊肉跳,老大,你有没得驾照哦?
这bi玩意还要驾照吗?
卧槽,放我下来。
车停在满是爬山虎的美术楼前。林聪开始吆喝,收破烂啦!楼上探出许多个头来,书多少钱一斤?卧槽,是你们哦。
他们从教室拖出两张桌子作收银台,老大忙着收钱,林聪忙着发货。林聪临近毕业才把美术院的美女与名字对上号,可是已经毫无意义了。他加了一个大长腿的微信,默默地点了半年赞,人家就结婚了。这当然是后话。他们忙完已经是晚上,回去的路上,老大会去后校门炒份河粉,林聪则喜欢寝室楼下的抄手,这家抄手不光味道好,老板娘还是个美女。他们坐在寝室楼下的地摊上吃饭,川流不息的人群。老大一边吸着粉,一边偏头看过路的丝袜。很快,这些都与他们无关了。但没有谁去细想,毕业就毕业吧,走一步算一步。他们吃完饭回去还得赶毕业设计,还得接夜猫子的单。两人几乎每天忙到凌晨两三点。中途遇到无数奇葩:学几年美术还分不清八位图,以致一张图片做成几个G;借来的毕业设计连名字都没改……
一周忙下来,两人一合计,每人净赚400元。老大因为中途挪用公款给杨倩买蛋白粉倒贴二十。算账那天在老大寝室,室友老胡听了后大笑,哈哈,老大,你那猪脑子,还跟聪哥算账,他随便绕两圈就绕死你。
好好说话呢,我保证不打死你!
说了你还不服,你搞一周还不如我搞一个下午,毕业设计枪手,一张图六百。
草,真的啊?求介绍。
你一烂搞环艺的广告水平也想给人做毕业设计?跑你的死工地去!
老胡没想到,两年后,“死跑工地”工资过万,而自己三千多一个月交了房租连个妹子都不敢泡。这当然是后话。
这时老大的电话进来了,他一看号码,激动万分,赶紧接上。一回头,看到两张人脸:草,你们属狗的啊。
自己像坨屎就不要怪狗跟着。汪汪!对了,是不是倩姐?老胡问道。
关你屁事。滚开!
老大,不要嘛!呀买碟!
老大拿着手机春风满面地钻进了厕所。
聪哥趁机占了他的电脑,准备来把CS,鼠标方动,跳出一个弹窗:死人,说话!
草,老大在成都的原配!
赶紧合上电脑跑路。
……
林聪坐在冷饮店前,还沉浸在偷棉絮的兴奋中。有了点钱,人的嘴巴就犯贱。他点了杯青梅绿茶,发现味道不好,又让老板换了杯香草冰淇淋,结果更难吃。还是啤酒巴适!这就跟土豪进钓鱼台还想吃酸萝卜一个道理。
老板,一打勇闯。
老板是他们的装饰画老师,三十多岁的少妇,好久没一单生意了,看林聪这么大方,高兴地忙前忙后,末了干脆站在他的身后,等待发号施令。他一口气灌了半瓶勇闯,说老师,没你事儿了,你去忙吧。老大盯着她扭着屁股往里走出了神,喉结上下起伏,林聪以为他在看自己喝酒,给他递了一瓶。
老胡去店里把扑克拿出来吆喝大家斗地主。
人这么多,斗啥地主嘛,来来来,干瞪眼。杨倩摇了半天微信,全是些不要脸的,一个满意的都没有。
我不会。郑直嗫喏道。他本跟大伙玩得不好,因为大多数人都走了,所以留下来的人即使不是特别熟此刻都显得很亲热。
草,干瞪眼都不会。你大学四年都找小姐去了?林聪揶揄他。
小美!老胡不怀好意地爆出这个名字。
郑直满脸通红。话说,这个艺名叫小美的姑娘来自隔壁技校,年芳十八,二十四岁老处男郑直的初夜以-120元的价格贱卖给了她,从此,这个男人再也忘不了那个名字。
毕业后的那段日子,他们常常聚会到深夜,当姑娘走了,留下几个男人,当然有个别还是男孩,蛋闲得疼啊。郑直都会跳出来说,我给小美打电话。
打噻。
打就打!
但他只是把号码翻出来,摸着屏幕,爱抚一番。
杨倩从老胡手里抢过扑克,熟练地分成两叠开始洗牌。邹周接了个电话说车来了,我要走了。于是大家起身,聪哥拖着箱子送她离开,老大说,拥抱一个吧。完全没看到杨倩眼里都是怒火。于是他们相拥,接着是老胡,郑直。只有聪哥这个送的人没有资格,一脸涎皮的笑,心里骂着,孙子些,你们等着。
车开出城来,大渡河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对岸蒸腾的雾气中楼盘若隐若现。三年前那里还是一片白茫茫的芦苇,刚分到一个班的林聪和邹周骑车穿过其中的小路,丢下一串串愉快的呼喊。林聪望着邹周,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发现他在看自己,邹周大方而凄然地笑着:聪哥,这就毕业了哦。
是啊,好快。
以后回来都变样了。
没事,我会一直在的嘛。
就是,人在,城在。
到了火车站,邹周取了票进站。聪哥拖着她的行李跟进去。他们各自想着心事,几乎没有再说话。直到邹周走进检票口,她才挥舞着手中的票喊到,聪哥,泸沽湖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