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头猪正在围着槽盆吃食,它们摇头晃脑,把食物甩得到处都是。两头肥猪是几个月前买来的,底细清楚,它们是嫡亲兄弟。这哥俩在进食的过程中产生了冲突,哥哥仗着块头大,用嘴筒子把弟弟掀开了。弟弟叫唤几声,表示了自己的不满,然后继续争抢盆里的东西。几只鸡围在旁边,伸着尖锐的嘴壳啄地上的东西。猪食里面有石磨碾出来的苞谷面,像碎米一样,鸡很喜欢吃。
我拿着铁锤修补院墙。昨晚落了一场雨,今天早晨起来,发现院墙塌了一角。在我的敲打之下,石头碎屑飞溅。我刚把一块石头放到豁口上,阿宽就出现了,他沉闷着嗓音喊了我一声表哥。我的手微微一晃,锤子偏离了原来的方向,砸在指头上。我感到一阵巨痛,我的指头也许砸碎了,鲜血从指甲缝隙里冒出来。我跑进屋子,寻了一片蜘蛛网,一层层地裹在指头上。虽然还痛得要命,但鲜血总算止住了。
我不满地说,你来就来了,喊啥嘛?阿宽说找我有事。我问他有什么事?阿宽嘴皮动了几下,却啥也没说出来。我记得他两个月前说过,他家的厢房漏水,打算重新翻修,看样子应该是来借钱。我说,如果要借钱,那你就找错人了,我刚买了一块地,现在手里紧得要命。阿宽说,表哥,我不找你借钱。我松了口气,问他到底有什么事情?他有些脸红,说这事不好开口。
我嫌他太罗嗦,于是说,有话赶紧说,不要担搁时间,我还要修院墙。阿宽低着头,还是不开口。我不耐烦了,提起锤子要走。阿宽急了,拦住去路说,我跟你说事哩,你咋要走呢?我说,你有事就快点说,不要磨蹭,我最烦别人磨蹭。阿宽跺着脚,说我家出大事了。我问他出什么事了?
阿宽的眉头紧紧地扭在一起,仿佛肚子痛得厉害,他说,我上次回来,在床边发现一根烟屁股。我说,你又不是发现金元宝,一根烟屁股有啥值得奇怪的?阿宽说,我在野马冲打工,时常不回家,烟屁股咋会无端跑到我的床下去呢?我说,是你媳妇小米鞋底带去的吧,也有可能是你鞋底带去的。阿宽激动地说,偏偏昨天又发现了一根,而且都是同一种牌子。
我问是什么牌子?阿宽掏出一个纸团,里面包着两根烟屁股,他说,两根都是草海烟。我说,草海烟劲道足,我就喜欢抽这种牌子。阿宽说,要是鞋底带去的,总不会这么凑巧吧?我说,这个说不准。阿宽咬着牙说,我总觉得有些问题,这几天请假回来,打算看谁抽这种烟,看了两天也没看出头绪,我发现抽草海烟的人实在太多了。
我说,小米是个好女人,你不该疑神疑鬼。阿宽说,我也不想怀疑她,但出了这种情况,你让我咋办嘛?我说,要是弄错,你就麻烦了,你以后别想再和小米过安稳日子。阿宽说,没摸清底细之前,我不会唐突地盘问小米。我问他到底打算咋办?阿宽说,我要你帮我捉拿奸夫。
我瞪着眼说,这种龌龊的事情,我才不会帮你。阿宽紧紧拉着我说,你是我表哥,我左想右想,只有你最合适帮忙。我说,要去你一个人去,我还要修院墙。阿宽说,要是只有我去,也许会和奸夫吵架,更有可能打起来,要是弄出人命,恐怕你就没有表弟了。我挥着手说,那就出了人命再说,我今天还有事情。阿宽生气了,说我们到底是不是亲戚?我说,你爹是我舅哩,咋会不是亲戚?阿宽武断地说,只要还认这门亲戚,你就一定要帮忙!
我说,我没兴趣管这些无聊的事,要捉你自己去捉。阿宽阴沉着脸说,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告诉我爹,说他的外甥现在把屁股跷到天上,变得六亲不认了。看到他把我舅舅搬出来,我只得说,也不是不帮你,只是你太没道理了,居然怀疑自家媳妇。阿宽说,要是这次没捉到奸夫,我就安心和她过日子。我没有办法,问他打算怎么做?阿宽说,我回家对小米说,今天晚上有急事要赶回工地,天黑后我们到村口的池塘边碰面。
阿宽走后,我没有再动铁锤。我把猪赶进圈里关押起来,几只鸡放心大胆地跳进槽盆啄食里面的东西,它们每啄一下就会仰起脖子。我坐在门槛上,看到它们不断地仰起脖子。冷风呼呼地吹着,两根鸡毛在空中飞舞,四周飘荡着泥土和牲口粪便的味道。
没想到阿宽居然无端起了疑心,我觉得他不该怀疑小米。小米不是迎春社的女人,她来自野马冲,就是阿宽现在当建筑工的地方。按道理,镇上的女人是不会嫁到村里来的,但小米的情况不同,她嫁过一个男人。她刚嫁过去半年,那个男人就很不争气地死了。阿宽赶场的时候见到小米,他天天纠缠小米。几天之后,他们就肩并肩地走在一起了。开始家里不同意他娶这个叫小米的寡妇,但阿宽死活不听,硬是把她娶进门了。
其实我也劝过阿宽,我说,你好端端的一个大小伙子,还怕找不到媳妇么,你找谁不好,偏偏要找一个寡妇。阿宽固执地说,她嫁给我就不是寡妇了。我说,这个小米到底长啥模样,把你迷得神魂颠倒。阿宽说,她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人。我当时不信,后来看到小米,竟然吓了一跳。小米确实太好看了,简直就像一个妖精。我终于明白阿宽咋会拼死拼活要娶小米了。村里很多男人都跑到外省挣钱去了,但阿宽不去,他舍不得小米。阿宽就在二十公里外的野马冲打工,十天半月回来一次。
我坐在门槛上,莫名地感到有些烦躁。我觉得胸口上压着一块石头,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了。前面的院墙豁着一个缺口,仿佛一张裂开的嘴巴。我的目光越过那个缺口,看到前面的土地,庄稼正在地里疯狂生长。远处的山坡上,有几头牛在悠闲地吃草,它们不停地甩着尾巴,驱赶背上的蚊子。
天很快就黑了。我发现天就像一个容易生气的老者,好端端的,忽然就把脸沉下来了。各种形状的灯光,从窗口奔跑出来。牲畜已经不见踪迹,它们正在圈里等待睡眠。附近有人走来走去,虽然能够看到他们的脖子上顶着一个圆形的脑袋,却看不清他们的鼻子眼睛。仿佛那些脖子上顶着的不是脑袋,而是一个吹胀的猪尿包。
我和阿宽碰面后,发现他的手里提着一把杀猪刀。我惊讶地说,我们只是捉奸,又不去打架,你何消把刀子拿来?阿宽咬牙切齿地说,要是捉住奸夫,我就一刀把他捅死。我说,你不能这样干,杀人偿命,你是不是不想活了?阿宽悲伤地说,要是没有小米,我活着也没啥意思,不如死掉算了。
我的背心冒出一层冷汗,我说,你要是弄出人命,我就是帮凶,我可不想陪你去蹲牢房。阿宽说,你放心好了,要是出事情,我一个人去顶着,不会连累你的。我说,你最好不要动刀子。他气愤地说,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嘛。我说,现在还没有弄清事情的底细,你不要瞎猜。阿宽说,我也希望只是猜测。我劝阿宽把刀子放下,我说,我看到刀子心里就发毛。阿宽说,那我把刀子揣好,你当我揣着一根黄瓜行了。
我和阿宽揣着刀子,在夜幕的掩护下往他家的方向走去。村里的灯光像鬼火一样亮着。夜色虽然没有让我们暴露目标,却也妨碍了我们的行走。此时,道路消失不见,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我们就像两个瞎子,在微弱的月光里摸索前行。
经过一番艰难的行走,我们终于来到阿宽家的门口。我们就像电影里的特务,躲藏在一个草堆后,密切地监视着前面的动静。这个时候,小米还没有把院门关上,一块长方形的光芒,从门框里斜斜照射出来。我们顺着那块长方形的光芒往里面窥探。因为小米站在院子中央,她的动静被灯光所出卖,我们看到小米在屋檐下扫地,还看到她把一串辣椒挂到墙上。
数不清的星星在天上闪烁,月亮就像一把磨快的镰刀,悬挂在空中。小米抬出一个木盆,蹲在这把镰刀下面洗衣裳,只见她把衣裳浸在水里,然后埋头搓洗。阿宽叹着气说,小米啥都好,就是太爱干净了,简直让人受不了。我说,小米是喜欢干净。阿宽说,你咋晓得她爱干净?我说,我又不是瞎子,小米走到哪里都打扮得清清爽爽的,这个我还看不见么?阿宽说,是啊,小米总是这样,就算去地里干活也要收拾半天。
晚风发出呼呼的声音,在树上来回奔跑。夜虫躲藏在各个阴暗的角落,不知疲倦地叫着,仿佛它们正在吵群架。它们争吵的声音,像水一样灌进我的耳朵。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和阿宽聊了很多东西。在阿宽的叙述里,我了解到他和小米恋爱的经过,甚至得知他们夫妻之间的许多细节。阿宽说,刚结婚的时候,他总觉得全身有用不完的力气。
我朝他的肩膀捶了一拳,笑嘻嘻地说,看不出来嘛,没想到你们居然这样疯狂啊。阿宽痛苦地说,现在不一样了,以前的时候,只要我在家,小米总往我的怀里钻,但最近一些日子,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小米居然捂头就睡,根本不理我。我说,你经常不在家,轻活重活都落到小米的头上,她恐怕是太累了。阿宽愤愤地说,这种事情就像吃东西,吃饱就不想动了,要是肚子饿的时候,再累都吃得下去。我说,你不想乱猜,你的东西可能还在锅里。阿宽说,要是别人把我东西吃了,我就弄他半死,让他全部吐出来。
我有些冷,于是往草堆里缩了缩。我的眼睛似乎进了沙子,让我很不舒服。我的右手不停地揉,试图把里面的东西揉出来。因为我的另一只眼睛闲着无事,所以打法它朝阿宽家方向看去,凑巧看到一条人影往阿宽家走去。
阿宽抽着刀子就要冲出去,我赶紧把他按住,我说,你不消慌,先等一下。阿宽着急地说,还等个屁,再晚半步,我媳妇就被人搞了。我说,你现在冲进去太早了,至少也要等他脱掉衣裳。阿宽说,我等不及了,你快点放开。我死活不松手,我说,现在他们啥也没干成,就算你冲进去也是白搭,他们肯定不会认账。阿宽把牙齿咬得格格响,他说,老子捉到他,就要他狗命!
那个人走到阿宽家的门口,伸手在门上敲了几下。阿宽说,你听到没有,这个敲门的声音,肯定就是他们偷情的暗号。我紧紧按着他,说你再着急也急不到这个地步,先看看再说。小米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她问是谁?那条人影说,我是王东。小米说,院门没有关,你进来吧。那个人走进院子,他的身影搁在明亮的灯光里,果然就是王东。
阿宽蹬着脚说,老子早就怀疑这个狗杂种了,有一次我和小米从他家门口经过,我好像看到他朝小米挤眼睛。我说,他来你家,也许有别的事情。阿宽气愤地说,大晚上跑来,还能有啥事情嘛。
王东走进院子,但他很快就出来了。他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斧子,他说,好端端的,我家的门板就掉出来了,我先借你家的斧头用一下,把门装上就送来还你。小米说,也不急着用,你明天再还吧。王东说,那我就明天再送来。这么说着,王东离开院子,重新消失在夜色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