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妍并未操持过炉窑火膛把桩一活,因历来都是男人承接的伙计,又有些仪式需请神敬伺,舒翁为避窑场众人闲话,便也没让她这个女儿家涉及过这些。百花醉的这一窑盛酒器的入窑看火烧制,便全全出自于卿老怪之手。待到熄火后三日,师徒四人亲自开窑点数。卿老怪在一边看着徒弟们将器物如数搬出,候着百花醉的人来接了去。
不久,卿老怪便如期锁了藏书阁的门,却依旧不教他们任何技法,独独将三人扔在了山庄西侧的几处练泥池边,周遭尽是些未曾用过的瓷石、瓷土和已经制成的灰釉不子和釉果不子。舒妍也不知卿老怪意欲何为,却听她师兄白学靖道:“这老头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不成还想让我们亲自动手搅翻筛沉,自己练泥做‘不子’不成?早知还不如让我们多看几月书。”
“练泥虽不是我等干的活计,却实关成器的品质。想必,这里面还是有诸多可探考的地方。”舒妍细细打量这些石头与泥巴道。
“不错,胎釉之所CD赖于这头道工序的取土、洗料和练泥。小师妹说的甚是。”谭兆琋一手拨弄着瓷石土矿道。
于是接着的这数月里,三人不断变换着法子取土、配制,取样那些成品的“不子”,拉捏塑型成各式的器物甚至是片状的标本,以待入窑后烧成的结果。而卿老怪也答应他们每月亲自烧一次窑,各自琢磨这胎釉的变化。
半年寒暑,转瞬即逝,眨眼又至岁末。孙巧儿用心帮衬着的百花醉,如今业已恢复了旧日的光景,巧儿便于年前告别了舒妍,又辞过了卿老怪,回了江宁。这个新年,舒妍注定是要守着越州这方寸之地而过。可她心里倒是不寂寥,还从桑槐苑里翻找出了红纸写了好几副春桃,又邀两位师兄一同糊了几十只灯笼,楞是要将清泉山庄弄出些新年的喜气。她看不惯的,还有卿老怪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补丁衣裳,便有心让巧儿入山庄来看她的时候带了几匹干净棉布。虽从小没有母亲教她女红,但工于书画的她早已通于手艺,又加着这些年瞿莺姑姑的指点,做件普通衣裳已不在话下。只是担心卿老怪不肯要,可老怪倒笑着收下了。
除夕夜,舒妍特意多做了几道菜,食材虽还是简单,却也是变着法子地改了烹制方法,换了口味。卿老怪让白文靖开了孙巧儿带来的最后一坛子酒。酒过三巡,老怪道:“尔等来此地也大半年了,剩下的一半日子里,为师也该细细看看你们手上的活了。”众人听得老怪意欲教授技法,纷纷举杯拜谢。老怪却又道:“只是这技法授完,便也要决出一个胜负。诸位均知,师祖‘漆九仙’早已立下规矩,寺龙口越州瓷技衣钵只传于一人。不过我也不会亏待其余两位,汝等均拜在我卿某门下,余下大半年里,我便会尽心相授。”
“师傅说的只传一人的衣钵,可是指那本旷世奇书《洗石图录》?”白文靖问。
“正是。历来诸弟子中凡受衣钵者,得此《洗石图录》,还需在肤上印上师门的五瓣梅印记。”说着卿老怪捋起了袖口,果真在小臂末梢有朵淡朱色的梅印。
“此书难道还有比师傅相授的技艺更精进之处?”白文靖瞪大了眼睛。
“这么说吧,历任衣钵得承者均参看着此书的精要,并将其授之于众。但一人之智,终不能穷尽先贤之所悟。如同卿某今日传授于尔等,也必依着自己多年对此书的见解。却也难保终有未能参度出或参度透彻的那些。那便要看后继者的能耐造化了。”
舒妍放下了杯盏:“那师傅所说的决出胜负,又要用什么法子?”谭兆琋和白文靖也都定睛看着卿老怪。
他却悠悠道:“说来也简单,打明日起你们尽可安心研习琢磨自家窑场的器物,按着各自的心意,至九月初九重阳日,将手上最好的那只物件献出便见胜负。”
这个新年的头一日,卿老怪果真穿着舒妍做的新衣,来到了舒妍的桑槐苑。
“丫头可有想法?”
“师傅是指我庐陵器物?只可惜吉安无好土,比不得饶州与明州。”
“呵呵,那是天公所为,怪不得人。可你爹又凭着什么支撑下来?”
“爹爹长年工于釉彩装饰。”
“那便是最大的长处。天下窑口,无一十全十美。天生万物,从未有尽是坏处不可利用者。细想想你家乡的那方胎土,后院有你们青原山的蓝砂矿,你也看过,想想吧。”说完老头背着手慢慢踱着步子走了,他在山庄不常拄拐,只是走得轻慢。
舒妍念叨了一遍老怪的话,背身走去了后院。
卿老怪倒算是公平兼爱,他每日三处院落均走上一遭,提点一遍个人。有时不多话,却会坐着看上半宿。一月后他不再日日出现,三人也约摸都琢磨出了些门道,纷纷更加勤勉地劳作起来。后来卿老怪大约一周才指点各人一次,再后来入了夏,老怪大半月才露一次脸。
数月里,舒妍日日蹲坐矿石前,她看着吉州粗渣的胎料,却想起或许这特殊土质,才会叫釉色显出特别的模样。这方土地虽产不了洁白的好胎土但或许能成就釉料的配方。从春至夏,她又收了桑槐苑里各种植物的花叶,备着尝试配釉与描画。一日,她正静坐调釉,抬头竟见清凉夏风将竹匾里的一片桑叶吹落到了刚上完底釉的碗中,未干的釉水将它牢牢吸附在碗心,舒妍微微一笑,计上心来。
……
九月初九,秋高气爽时。辰时刚过,三人皆掌大半年来的精心之作等候卿老怪的品评。三只锦盒同时呈于台前,老怪抬眼看了看三人,伸手先打开了谭兆琋的盒子。众人皆是眼前一亮,只见一把白色执壶外罩莲瓣温碗跃然眼前。白润的釉水堪比前朝“邢白”雅器,内中微微泛着青。如冰似玉形容此壶该是毫不为过。卿老怪不住点头,谭兆琋面露喜色。接着他又开启了白学靖的那只楠木盒子,入眼帘的,依旧是一片玉白。这只近一尺口径的大盘薄而轻巧,内刻两朵硕大的缠枝牡丹纹样,刻划之精美不禁令舒妍赞叹。卿老怪用手轻拂过碗壁的纹样,也是不住点头。白学靖嘴角也勾起了一丝得意的笑。最后老怪开了舒妍的盒子,素色绸缎上静卧着一只漆黑的碗盏,老怪端起碗盏,众人围看,却见碗心中央浮着一片黄褐的树叶,叶脉根根可见,似枯秋的残骸。用手触摸,却早已沁入底釉,融为一体。此般模样,断然不是添画上去的死物,而是活脱脱的真叶。三人都颇有些吃惊地看了眼舒妍,老怪却不语。
“师傅,您可有了定夺?”白学靖略焦急地催问。
“大家都坐,坐下说。”老怪呷了口茶,看不出表情,却似乎透着一层欢喜:“你们自己看如何?”
三人看了看台上器物,又面面相觑了一回,谭兆琋拱手道:“弟子眼拙,只觉三件器物均有各家之长,却难分辨。”
“噢,呵呵。”老怪点头:“不错,确也如此。你这把饶州温壶,胜在色与型,品相绝佳,汁水润泽,确为饶州上品;学靖这只定州大盘又刚好胜在胎与饰,线条之畅快,纹样之精美,素胎之密实轻薄堪称当世绝品;至于舒妍的这只吉州褐盏,老夫的确也是闻所未闻。不过瓷道这行,更重革新,若无千百年来历代能人的大胆尝试,我赵宋今日也出不了如此多的南青北白的绝佳器物。丫头有心了,盏虽朴拙,这一叶之饰堪称点睛之笔。想来也非随性所为,必也历了数次尝试。”
“不错,正如师傅所言,妍儿也是试了百来次才悟出其中原委的。”
“瓷乃平常心,自在心,能做出禅意委实不易喽。”卿老怪笑捋了胡须。
“师傅这结果究竟我们中……”白学靖话未及说完,老怪便哈哈大笑。
“莫急莫急,衣钵相授固然重要,不过在此数月想必你们历练甚多,其中皆已得瓷业真传。不必将传位之事看得过重。”
“可这《洗石图录》却只传一人不是?”白学靖道。
“书又如何,不过是他人之说。制瓷心为上,讲的还是心术。今日之试,在我看来,还是这小盏稍胜了去。舒妍,为师欲将本门衣钵传于你。”
“师傅!”舒妍愕然。
白学靖心中颇不服,本还欲相辩,却听谭兆琋道:“师傅圣明,弟子恭喜小师妹得授越系瓷门衣钵。弟子也谢过恩师,不吝赐教,弟子获益良多。请师傅再受弟子一拜!”说着便跪倒了去磕拜了三下。白学靖也只得跟着拜了一回。
午后,卿老怪携了几只小瓷盒,几枚银针和画笔去了桑槐苑。舒妍说她感激这桑槐苑里的一叶桑成就了她的木叶盏。还要谢卿老怪让她悟出了吉州釉灰的可造之处。卿老怪却说这些皆为天意,该她所遇。随后便用银针和画笔蘸着盒子里的特殊矿物颜料在舒妍的额间刺上了一朵五瓣梅。
“打今儿起,你便是越州寺龙口瓷窑的新一代传人了。”卿老怪收拾了东西。
“可师傅,弟子还有一事未想明了。徒儿今日既受越州衣钵,必要光大越瓷。可我却又不可辜负爹爹的嘱托,舒妍打十五岁那年便已立誓此生定要光大吉州瓷业。如此,实在有些左右为难了。”
“呵呵,丫头,千百年来,大江南北,瓷可有界?你又见过几处瓷窑是经久不衰的?人移、技改实乃顺应自然,如同这胎土、树木皆不是一处能取之不尽的。境遇变化,必使技艺相融,真正的瓷家,只在意天地间器物的幻化精进,又何来他家你家之分别呢?越州的时代就要过去了,你若能将今日所得用以光大吉州甚至饶州,又有何错?”
舒妍的眉心顿时舒爽开来,笑望着卿老怪,赞许地点了点头。
出师之日,定在了九月十五,舒妍早些时日便已书家信告知了舒翁。这日傍晚,是她最后一日掌勺当值。她想起月前晒在屋前的桂花,便想取些来做甜汤。回了屋里拿出木质匣子欲找纸包,却突然发现了一丝异样。杜恒给她的那封书信,她时常取来默念,每每看完,却都习惯将信封的字款面朝下摆放,今日这匣子里的信竟成了面朝上。她想她不会记错,疑惑了片刻后,她看了眼正开着的窗棂,忽走去了香案前,取下了那只青色的三足炉,将香灰倒了出来,薄薄地在地上均匀铺了一层。
第二日已是九月十三,她照常一早起身,支开了内室的窗子通风,随后特意系上围裙,提着一只木桶离了桑槐苑去到卿老怪的前院做洒扫。直到用过午膳后,她才回了桑槐苑小憩。推门入得内室,她立马跑去了窗棂下,俯身探看那一处香灰。那香灰上果然浅浅地印上了两处鞋印,她环顾四壁,却看不出其余的翻找痕迹。可她有心留出的床沿边那一截被褥却被人折了进去。
眼下她已完全可以料定,有人几次三番地进到了屋里。在清泉山庄一年半的光景也未曾遇到过这样的事,偏生在她受了卿老怪衣钵后的这几日里发生,其目的已不言自明。只是这个窃者万万没料到,不是她把东西藏得太好,而是她根本还未从卿老怪处得到过这本《洗石图录》。眼见着后日便要离开清泉山庄,舒妍也不知卿老怪究竟作何打算,望着帐顶,双眼一张一翕间又见东方既白。
舒妍倒是有些舍不得这个做了她一年半师傅的小老头,将剩余的那些布料又给老怪裁出了一件短卦,轻手轻脚地跑去了卿老怪的书房。未及敲门,老怪却在穿廊的外头叫住了她。两人寻了院子的一处幽静坐了下来。
“师傅,丫头明儿离了山庄,怕是您又要缺衣短布了,再添件合适的给您吧。”
“嗯,师傅有福,活到气数将尽,还能得几件新衣。哈哈。”
“您胡说啥呢,师傅寿数还长着呢。”
老怪摇头叹气:“一切皆命数。正如这余姚,泥料也渐尽,柴也烧完了,人也终将去。”
舒妍顿感一丝惆怅:“弟子会竭力将从师傅这处学到的用以光大瓷业,也不会让越瓷变得渺无痕迹。只是弟子还是想知道,论制作技艺,二位师兄毫不逊于我,我的那只木叶褐盏真有师傅说的那么好吗?师傅究竟为何将衣钵传于妍儿这个女流之辈?”
卿老怪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舒妍:“好个知进退深浅的丫头,你确有容他人之所长的度量,可知他人却未必能容你。制瓷同天下所有行当无二,剥去手艺天赋,终究讲的还是人心、匠心。而单这条,恰是他二人不及你之处。”
舒妍惊讶:“何以见得?师兄们也都勤勉恭敬,待我也宽厚,白师兄虽偶有些激进,却也并无不妥。师傅何出此言?”
“呵呵,那****若让你细细见过你们三人替百花醉做的坛坛罐罐,你便知晓了。他二人若真用心于此事,断不会做出那些粗制滥造之物。可为了贪读藏书阁里的文书,却草草了事。独你这丫头,心细认真,像自己生意一般对待。制瓷,讲的也是良知与恻隐之心。再说那头三月的读书,我大约都知晓你们各自选读了哪些。是功利心还是匠心,早已一目了然。丫头,你的路长着,好好走定能有番作为啊。只是,这涉事还需历练,防人之心不可无噢。”
舒妍郑重地点头记着,却忽觉百花醉的那出戏,可否是老怪刻意之为的考验?正想得出神,忽觉卿老怪已起身离去,刚才的石鼓凳上却留下了一只锡制的匣子。她抽下面板,一本楷书字样的《洗石图录》映入眼帘,传世之作,今日老怪就算留给了她。
晚膳很快摆上了桌,卿老怪拿出一只青色的梅瓶,晃荡了一下,内中传来液体撞击的声响。他笑:“很好,还有不少,够今晚喝的。”
她的两位师兄张罗好了碗筷,很快上了五道小菜,舒妍起身给大家斟酒,谭兆琋便将第一杯酒恭恭敬敬递给了卿老怪。四人碰杯,一并饮下,弟子三人又分别敬了卿老怪一杯。一番推杯换盏的谈话中,亦道了诸多对老怪的感念。老怪脸色似比往日更加红润,微微笑听着。也不知吃了多久的菜,舒妍竟觉酒劲上来,头沉沉地很快迷糊了起来,伏倒在桌上睡了过去……
她只觉脑袋胀痛,双眼挣扎着睁开,却仍似有层迷雾,隐约间卧在地上的她知道自己应该回到了桑槐苑。眼前身穿墨蓝长袍的男子正是她的师兄白学靖。
“你总算是醒了。我没有时间和你耗着,你知道我要什么,就不必我动手了吧。”
“你我尚未出得山庄,你竟不顾同门之谊,师傅他不会……”
他上前打断了她:“那个老怪又如何,如今不是一样躺在那里。你若是还想圆你爹的夙愿,就老实将书交给我,或许我还可以考虑,给你留个活路。”
“哼,山庄里不过你我四人,你今日做下这等事,以师傅的声望,料你也难逃官府。”
“这可就不劳师妹操心了。”他冷笑了一声。
舒妍心里顿时一紧,她知道白学靖是有备而来了,显然此时已无人能帮她,一旦得了书去,怕自己定也是难逃厄运。眼下她便只有孤注一掷了。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开了柜子,摸索到了那只坚硬的锡匣子。
她忽然手指着窗口大喊:“师兄快看!”
待白学靖本能扭头,舒妍便欲将那锡匣子抡他的后脑勺。可是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那匣子颇有分量,等她拿稳想掷的当口,白学靖已经回神,一个闪身躲开了向他飞来的重物,而她的身体却被锡盒沉沉的分量带走了重心,和那东西一起摔了出去。
白学靖取出了《洗石图录》,便将匣子扔在了一边,又走向了舒妍。她绝望而恐惧地望着这一幕,只见地上两只黑色足靴停在了她面前,不待她抬头,背上似被硬物猛击了一下,便再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