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题曰:穷镇女婴早年亡父,农村男子立冠迎亲。
看官且听在下说,自古来说书先生所讲者,无不因大伙儿之嗜性而定裁,正道者好听《三侠五义》,多情者好品《石头记》,喜兵者善谈《三国演义》。人各其欲,言之万端,此无可一一在举。小生今者欲与诸位讲及之故事人物,既无甚英雄气,又无甚儿女情。恰好倒是个儿外之贫内之穷,命之小胆之大的人物。这号人物可否算是一号人物耶?敢听者耐性听,忍去者随便去。他言不再多说,接着言归正传。
话说一代领袖毛润芝,渡江建国以来,百废待兴,东过鸭绿江以抗不轨,南抵湄公河以训不度,国内乃趋于统一与稳定。图农业之复营而村村晒屋,望工业之新兴而树树焚铁。虽是丑话,不夸不遮。万民于公社化、跃进、十年文革这种日头儿,整不过的恁得个死身,整得过的亦得个死样。
却说当时,就集体所有制下,民间是家家不开锅火,村村不起炊烟。童不使学,略壮即下地为家积工分,以担父辈之幸苦。或终日劳碌而凭票所得不足以饱腹,或终日拄锄而凭工分犹获苦重之食。
中华大地,竟有一不知名的去处。偏偏远远,鸿雁飞不过峰头而有骚人叫青天;本本落落,猿猴参得去人丛而迷猎手罢弦弓。这般原始,这般破窘。好鸟不拉屎,恶人不舍唾。为便小生讲述,还宜众人听闻,小生与之个雅号,唤作亡银镇的吃药村。
话说亡银镇上有个陈三儿,刚成年不久,没过许年便得了娘子一块儿过活,父母偕已比翼升天,却又新添了三男二女,自又入集体干活,早出晚归,个个孩儿是文盲。长幼龄差十七八,大男二男寻异爨,留了三儿两女于自家,日子清寒,口多粮少。也不知幸与不幸,一年之春儿,斯户又添一女婴,母无奶水,早晚啼哭,其母为此,暗暗泪落,不禁如浣。陈三儿只是一容忧愁,儿一何号,心一何绞。
女婴剧啼,闾阎皆知,疑为陈三儿要弃婴,欲详其里,却又不便上门。陈三儿入视卧褥,妻已哽咽,呆滞无语;婴命危浅,半魂出壳。自个儿却是寸心无主,毫不知措。此前孩儿出世,虽说有三分惊,却还有七分喜,这趟竟是半分喜悦挂不起,几似噩讯从天至!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眼看女儿不得活了,依然无食以哺。好生生的一条人命,凿是无主初入世,无辜随遭遣。可惜了一条命半缕魂,飘失向来投错胎!不又将置人世外,何处啼来谁愿睬!白甚么弄得亲爷乖,瘦母哀;左邻右舍怕耳开?
陈三儿独自蹲坐于门槛,藏首怀下。忽有邻居陈世雄经过,此人最是乐助好施,又与镇长陈步兵一同当过兵,镇里无人不敬仰。世雄地里看活儿几日,于今黄昏归来,正经过陈三儿屋后,既已听闻一个野猫托死式的苦号声儿,乃侧耳过细听之,心中似有所知,不禁锁了锁眉头。殆世雄转至其门前,又见陈三儿闷坐门扉,则自忖得七八分了。就上去忙问陈三儿道:“三儿,屋里娃儿是怎地不住叫唤呢?自个儿倒只顾闷坐在这扃儿。”陈三儿缓缓举起了头,郁缩着眉心道:“是我小女娃儿,今早得的,没得吃,要不行了。”言讫早已泪滚。
陈世雄知全就里矣,忙又宽慰他道:“莫着急,莫着急,我去给她寻吃的,三儿你等着,我岗岗就来!”世雄一方高声言语,一方转头疾走离去了。陈三儿信他得过,即算是女儿有救了。
也是天可见怜,合该这女婴命不辄终,亡银镇恰有头哺犊老母牛,乳水丰盈,陈世雄与镇长陈步兵说知此事后,即去取了一瓮,继而偈偈反去与了陈三儿喂孩子。见女婴饮不及啼,保得性命,陈三儿夫妇千恩万谢,而世雄再三回说:“自家人氏,说甚么两家话,日后镇上的母牛就当我侄女的奶妈子使。”
自此,女婴性命得保。然陈三儿夫妇得下地挣工分糊口,一堆孩童知会多少,近处有河,又恐其贪玩落水,无奈将其锁于同间屋子里。其中黑乎乎的,且地特潮湿,故而撞门的,滚地的,昂号的,一时科科登场,且屎尿以卧,时有爪食。
那森罗殿游了半遭的女婴,现即称为春儿,行年四岁,爷辄猝然长逝。陈三儿一呜呼,妻子满堂哭,哭声动四方,感邻湍湍诉。时维腊月,连夜风寒,凄息环梁,翌日大雪,修木竞折。陈世雄引镇长陈步兵上门相吊,邻里感境同悲,随泣者亦不胜枚举。临窆,妻子下拜,独春儿年幼不知自跪,孤立素身而疑盼左右。左右见之,霎时又引起多少旁人悲感失声。或戚曰:“老天爷待陈三儿一家真够狠毒,小女尚幼,自个儿去了,撇下一帮妻小,日后怎教过活得了?也是太小了,众人知其哀在哭丧,她死了爹倒也不晓得哭,这哪儿不教人心酸流泪呀?唉!——吁!……”这人道着道着,话愈后愈不成音,又同几妇孺痛泣一番。
而后,三男成家,大女儿、二女儿亦前后远嫁,从此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却说其母忽闹风湿,疼痛难忍,托身床褥,女奉之甚勤,每于夜间将入睡时为之按揉痛处,母亲望之慰悲交心。女自度无父,若再无母,将何以恃?遂常私奔父冢,抱而长泣。终却为三兄觑见,惊问道:“春儿,你为那门子在此独泣?”春儿说:“妈病了!”三兄即与之入视,又请来医生。幸春儿母亲之风湿病,因天变则应,却不甚严笃。
春儿家养著头老黄牛,性凶角人,而系其牧喂,日久则独与相夷。每及牛亡之樊外,他人不得就迎,独春儿往之方将驯顺,乃倚其而专畜。春儿因此无时功书,乃一方驱之于陂南陂北,一方挈著枯籍览看。山空林静,反益其学,故使所记少忘。如此辗转,小学五年而毕,春儿争气考上初中,乃得续读。
母女二人,茕如丝缕,一过又是十六七载。春儿初中毕业,欲上师范却恰差了一二分,命运作践,如此遂乃辍学。春儿留家不久,媒人频来。
却说镇下有个吃药村儿,村下有十来个生产队,最后那个队上有户方氏人家,方老仲翁家有三儿三女,除大儿立室外,其余均未婚嫁。老二方卫国二十来岁,可论婚娶矣,然因家贫,门上无媒。一日方卫国于三叔家闲耍,三叔家有几个姊妹弟兄,大姊已出嫁,巧得很,这日同夫归省。其夫是镇上一个人,姓陈名媒生。得知方卫国之消息后,撑腰仰面地说:“兄弟莫要愁闷,我来给你搓一桩亲事。”方卫国一听,双耳生风,一把握住陈媒生双臂,争圆怪眼说:“好!好!大姐夫给我讲,是哪儿姑娘?”陈媒生便将春儿之事备细告之,方卫国鼓着手掌叫声“好哩!”,又说:“就属她我可娶定了!”
随后媒生便去替方卫国牵红线,春儿母亲只凭女儿主意,三兄只说:“回头带那个人来我看,我中意后,再问春儿;我一口说不行了,也就用不着麻烦。”媒生把话回了方卫国,方卫国说:“明儿就去见,横竖不管了。”
来日天一破晓,方卫国便翻身蹦醒,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准备个准儿,又借了妹妹半块镜片照了老大半天,才出得门唤陈媒生领着一同相亲去。见得春儿三兄,卫国便笑道:“三哥好,我是方卫国,特来攀亲。”三兄见其貌虽不甚俊美,亦还过得去,惟嫌其略憨。宴间陈媒生却谓三兄道:“这男子很能干活,待人体贴,不比你老江湖,弄不来花腔。春儿跟了他,可作个主儿,免得受气。”三兄狐疑不定,只得让春儿自个拿主意。春儿刚开笄不长,怎会有过大思虑,诸如地域、家境之事概不虑及,乃同三兄到卫国家探门,见了搁壁的皮鞋卫国也帮擦洗着,芳心即动,也就说成事了。
回头陈媒生谓方卫国道:“事既已成,小子如何谢我?”方卫国送了小袋包谷与他,媒生推辞半晌乃肯收下。随即陈家吹擂者送女儿,母女挥泪而别,从此其母与三兄一块儿养老。方家这方已有许多人迎在半路上。二者成亲毕,寻春儿不知为何却又愁悲起来,欲知就里,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