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冬夜里,从西边赶往汉国首都万望城的大道上奔驰着一队骑兵,
人数约有一百多人。
他们所骑的全是身经百战的高大骏马,时而加鞭飞奔,时而缓跑,以便
使被汗水打湿的战马稍得休息。马蹄在霜冻的、寂静的、夜色阴沉的旷野里像一
阵凶猛的暴雨,时常从附近十分残破的村庄里引起来汪汪犬吠,一些惊魂不定的
守夜人躲在黑暗中向大道上张望。
挂元帅兼兵部尚书衔,汉国全军的灵魂,当今王上的亲幼弟,故陵王李川
,骑着他最心爱的战马踏红飞走在中间,心头十分沉重。自从四月间他的副元帅
刘芳在尹柳涧一战中中箭身亡后,他曾经连上十疏,哀恳大王准许他卸任元帅,
在刘芳的故乡林荫县兼坟守墓三年,以报刘芳冒死追随自己七年来东征西讨的情
谊,以及经年血战中壮勇牺牲的百万将士。他希望将刘芳埋葬之后,就在墓边盖
三间草房住在里边,谢绝一切交游,自思静想这七年来的成败得失,三年期满后
再为王兄效死命。
虽然他真心想这么做,但他和汉王李寄海都很明白,西边绿林、赤眉反
叛,东边妖兵几次越过长城,深入畿辅大肆掠夺人口物资,国事日渐艰难,年年
打仗,年年情势越来越糟,恐怕没有这样的机会留给故陵王。军情紧急,汉王不
但没有准许他守墓,甚至连他去林荫县的时间都没有,反而根据汉相周子兰的推
荐,调他做兵部尚书,加重了他的责任。另外派大将未轻侯接替他在西边的军务
,命他总领汉国各处援军,星夜来都。
李川为人重义多情,虽然在战场上视死如归,作战勇猛无情,但是内心
里却是非常柔弱,对战争感到疲倦不已。自四月后并无大的战事,他每每想到不
能隆重祭奠汉国无数战死的将士就暗自痛哭流涕,同时对周子兰非常不满。
目前既然是妖兵入犯,国都危急,他只好暂时放下守墓的念头,带兵勤王
。连日来,他只让步兵按站稍作休息,而自己同十万骑兵日夜赶路。今天午后,
他带着骑兵到了国都郊外,步兵还要等三天后才能赶到。在郊外,他率领几位亲
信幕僚,携带在路上准备的祭品,一直走到王陵前,向汉国历任大王致祭,跪在
地上哽咽祝告说:“但愿仰仗列祖列宗之灵,歼灭群妖,固我边疆,已尽为人臣
,为人子,为人弟之责,不孝儿孙即使肝脑涂地,亦所甘心!”
清晨时分,他进入到国都西边的卫城里,发现各路援师都没有来,只有自
己带的骑兵驻扎在城里城外,而百万妖军正杀气腾腾的奔赴国都。他把军官都召
集在辕门外,对天祭酒,大声说:“情势如此艰辛,援军不多,诸位!仰仗诸将
的尽心尽力,战场上先挫掉妖兵的锐气。如果有在战场上胆怯迟疑,不奋勇杀敌
的,军法不赦!”
他原以为派他总领各路勤王兵马,他就可以在畿辅一带同妖军决一死战
,使敌人不敢再轻易入犯,不料刚到卫城就听到一个消息,传说周子兰同内臣南
白象主张同妖兵议和,不惜订立城下之盟,满都城都在纷纷议论着这件事情,这
使他十分绝望。他把军队部署妥当以后,就把亲信幕僚和主将们召集到元帅行辕
的大厅里,商议如何使部队稍作休息,立即投入到搜寻敌人大战之中。军师梁龙
选知道大王即将召见他,等到会议结束众将散去后悄悄问李川道:“王爷,如果
大王问到大人对是和实战有什么看法时,我王该如何回答?”
故陵王从桌边站起来吗,紧握着佩刀柄怒道:“我身为亲王,深受国恩
,恨不得立刻为国而死!今日敌兵压境,只有做断头将军,怎么能言和!”
梁龙选微微摇头:“我们还不知道大王自己的意思,王爷还是不要把话讲的
太绝,以免没有回旋余地。”李川听后对他怒目而视,梁龙选知道李川的倔脾气
犯了,咽下了想要说的话,有些无奈的看着故陵王。
二人是多年的挚友,是战场上生死与共的兄弟,更是知己,所以李川很快心
软了下来。他扶着军师的肩膀叹息说:“吾友,你想说什么我都很清楚。大王是
对我有些猜忌,可是国难当头,我怎能任之不管?我背嵬军岂是贪生怕死之徒?
”梁龙选苦笑着想:“不是怕死,怕是冤死。”但他知道功高盖主的话点到即止
,再说下去只能让李川对大王更加失望,甚至会对自己过多的干涉产生不满。
天色渐晚,转入深夜。故陵王的军队除了警戒的哨兵都已经沉沉入睡,军师
的帐中也已经熄了灯,但是梁龙选却睁大着眼睛不敢入眠。自从接到星夜来国都
勤王的旨意后,他这几日来一直做着同样的怪梦,那梦中的情景极其怪诞奇异,
即使在他醒来也仿佛历历在目,他无法猜透其中的意义又不能摆脱,不由得苦恼
不已。
辗转反侧了多时,他还是睡着了。
一条小河蜿蜒流过碧绿的青草地,不时被地面的震动带起阵阵涟漪,一队队
骑兵沉默着从远处列阵而来,他们的盔甲不是汉国的样式,不是任何一个诸侯国
的样式,甚至整个帝国也不曾有这样精良的甲胄,匀称贴合的甲片上刻画着文字
,山水,异兽,面甲将马上的骑士脸庞罩得严严实,增添了无言的神秘与严肃。
在阳光下无数的战甲闪着光,如同繁星被移到了白天,千余面不同标示的旗帜迎
风展开,如同鲜艳的花海,他努力凝望却看不清旗帜的图案。
这样威武的骑士,这样整齐肃穆的军阵,梁龙选还从未见到过。
他只能惊讶的站在河对岸,看着骑士们策马缓缓走过,他粗略的算了下,他
们的人数约有十万之多,他不禁猜想,这支军队的敌人是谁?还有什么力量可以
阻挡这样可怕的钢铁洪流?
河水渐渐漫过他的脚面,他不经意的低头瞥了一眼脚下,却惊吓得叫出了声!
他看到了一条血河,鲜红的河水翻起了激烈的浪花哀嚎着向前奔腾。
绿色的草地也已经被鲜血染红,整个大地,整个天空,甚至整个世界都变成
了恐怖的红色!
不久前从他面前经过的战士们此刻正在河中心,河的两岸互相展开激烈的厮
杀。他们被精良盔甲保护的身体也许不能让敌人伤害,可是面对穿着同样的盔甲
,拿着同样的武器的对手时,一切都不同了。
成队成队的战士倒下了,从他们被击碎的面甲下,活力被死亡带走而凝固的
面容上尽是无法置信、绝望、愤怒的神情。
红色的世界消失了,随后的场景更加支离破碎,一座繁华的城市被大火烧尽
,滚滚浓烟如同冲天火龙,到处是被压抑着的嚎叫,有人大笑着,笑声里却尽是
悲伤;一个白皙英朗的面容一闪而过,消失时深深地盯了梁龙选一眼,那双深邃
无底的黑色眼眸里散播着无尽的悔恨;很多人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叫着:“我们
不是叛徒!不是叛徒!你们才是,你们所有人都是!”
混乱的景象戛然而止,一切恢复了平静。同样的梦境数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没有特别吃惊,甚至有些习以为常,他下意思的想到,该醒了。
然而今天的梦不一样了。
红色的世界突然再次降临,只不过厮杀的双方变成了故陵王的背嵬军与妖军。
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狂热的妖兵数量惊人,将背嵬军四面八方重重围困。他
保卫着王爷拼命冲杀,希望能有一线生机突围,故陵王背靠着他舞动宝剑,脸上
恐怖的面具沾满鲜血变得令人不敢多看。一波乱兵冲来,将他与故陵王分开,他
狂吼着努力靠近李川,却无奈的被阻挡着后退,远远地看到王爷用剑劈开一个敌
人的头盔,剑身却被头骨卡住了,故陵王向他的方向望来,手挥了挥,像是求救
又像是作别,随后,故陵王赤手空拳向一群野蛮健壮的敌人扑了过去。梁龙选感
到心脏顿时缩成一个小点,憋得他喘不上来气,泪眼朦胧中他再也找不到王爷挺
拔的背影。
他心里大叫:“不!不!这是梦,快醒来,快醒来!”可是他的身体僵硬了
,只能痴痴呆呆的看着王爷消失的地方。
有人轻轻低语说:“够了,醒醒。”他猛地恢复神智,翻身从床上摔了下来。
他大口喘着气瘫坐在地上,脑中一闪,感觉到军帐里还有其他人。
角落里一个黑影盘腿端坐在地上,似乎正在注视着他。梁龙选看看帐外,熊
熊的篝火映出外面站岗的卫士影子,感到很奇怪,纪律严明的背嵬军为什么没禀
告就放进了人?
“你是什么人?”角落里的人反而首先发问,他的声音刺痛了梁龙选的神经
,仿佛那几个字不是通过空气而是直接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尊驾,你怎么进来的?有何目的?”梁龙选有些恼怒的
回答说。黑影一步跨到他身边,是一个穿着华丽暗纹修金饰黑衣的蒙面人,只有
一双闪亮的眼睛露在外面。
“你的梦,是预兆,还有警告。”黑衣人的话继续刺痛梁龙选,“这不是一
般人能做到的,你做到了,反复的,一次又一次的,你是什么人?”
“说明你的身份,否则我自己动手把它从你嘴里挖出来。”军师怒气上冲,
跳起来拔出宝剑直指黑衣人。
“我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黑衣人若有所思的喃喃说,陷入了沉思。“
看来这个人也不知道,他的痛苦帮不了我。”黑衣人发出令人心碎的叹息,缓步
走向帐外,影子在帐口一闪而逝,梁龙选恐惧的发现黑衣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