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王禅,陈古自然又是一番缠绵心绪,王董对王禅的愿望,他深有同感。是啊,外在的烦恼总是把握不住的,纵然有心留住,也不可能全部遂愿,身边的人若保护不住,才会真正失去寄托,更别提实现梦想了。
两人下山时又是默然,一前一后地走出广场,向车子这边走来。未及走近车,猛然间从小巷中冲出一人,冲二人而来。
陈古眼疾手快,一手护住王董,另一手挡住来人。他本就体格健壮、人高马大,加上日久做工,练就一手猛劲,他伸手这么一格挡,来人立刻被反弹出去,直退七八步。在来人惊息未定中,陈古也看清了对方,惊呼一声:“勤业!”
此人果然是孙勤业,他定了定神,睁圆了眼睛,脸上涨红,一颗颗红痘子凸显出来。陈古忙问:“你慌里慌张跑什么?”孙勤业这才吐出话来:“老太爷要杀我!”说着朝身后看,见没有动静,又缓了口气。
陈古不禁纳闷:“是不是又惹他生气了?”“这回可不是我惹的。”孙勤业忙忙摆手,走近了陈古,哀求道,“我只不过听人说这儿要拆迁,我就告诉老太爷了,哪知他二话不说,拿起拐杖就打我。阿古,你帮我劝劝,老头子会听你的。”陈古不禁与王董对视一眼。
只听巷子里一个声音:“我要杀了你这孙子!”一阵?O?@脚步声从远而近,一个老态身形渐摇晃出来。孙勤业见状,忙躲到陈古身后去。陈古将手中的提包交还给王董,道:“对不起,王董,这事我得先处理一下。”王董点头,转身见那老太爷已近身了。
孙老太爷跑得气喘吁吁,举着拐杖使劲向下打。孙勤业直喊:“你不是打孙子吗?干嘛打阿古?”老太爷边喘气边定睛看,果见陈古高高地站在眼前,他只得将拐杖放下,道:“阿古……你……你让开,我……我……要打死……这孙子……”陈古踏前一步,握住老太爷的手,道:“爷爷,不要动气,千万别气坏身子,有话我们慢慢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你问我这不孝孙子!”老太爷怒目圆睁,胡须横飞,“为了想住什么豪宅,让我卖了老宅,叫我流浪街头。你这忤逆!”说着就要抡拐杖,却被陈古一把按住。
孙勤业后退几步,嘴里道:“爷爷你干吗说得这么难听?我哪里让你流浪街头啦?我只是说房子要拆了,我们可以先卖了,去买间新的……”“你还说!你还说!”老太爷又气极。陈古只好与孙勤业使眼色,道:“勤业你不要再讲,别气坏爷爷……”又转身扶住老太爷,“爷爷您别生气,先听我讲一句好不好?勤业没有恶意,我知道他的,他是想让爷爷住更好的房子。”
“我不要住什么新房子!”老太爷赌气般侧过身去,抖声道,“我这辈子离不开这房子,我绝不会让人来拆,谁敢拆房,我就跟谁拼命!”陈古与王董同时一惊。陈古勉强一笑:“爷爷,别着急,现在还不知道拆不拆呢,再说,要是拆了,这儿还会盖新房子,到时还可以住这儿。”老太爷怒目一瞪,转头瞪住陈古,厉声道:“阿古,你怎么也说这话!这房子要是一拆,还能盖出什么好房子来吗?到时候,我天天被关在鸟笼一样的房子里,爬楼梯爬不动,坐电梯不会弄,就算能下了楼,你叫我上哪儿种花种草?上哪儿看戏去?我还能像现在这样,走街串巷去找老头老太?”老人说完,一时岔气,咳嗽不止。
陈古忙给他拍背,又道:“爷爷,再怎么样,您急不得,您先回去歇着吧,我再跟勤业说说。”孙老太爷顺了气,看他一眼,道:“你别哄我,我知道这事跟这忤逆说也没用。我就是死也要赖死在老房子里。哼!”说着,头也不回,抄起拐杖往回走去。陈古拉来孙勤业,道:“有话你也要想好再说,等爷爷气顺了再好好说,别一开口就卖房卖房。你先去陪着他,晚上我再找你。”孙勤业答应了一声,微低了头,跟着爷爷的背影而去。
陈古惘然望着二人的背影,许久才缓缓回过神,却见王董背对着自己,一动也不动,他急上前,喊了一声“王董” ,王董这才回头,神情凝重地望着他。陈古心知这事对王董触动很大,当下不敢主动谈论,便去开了车门,等着王董。王董朝巷子里头望了望,依然神情凝重,坐进车来,直至到了公司,他始终不语。
在公司用毕工作餐,王董就在办公室休息,陈古轻声关上门出来,又觉无处可去,便坐进车子,取出一个光盘,看了许久才放入碟机中。他仰靠在位置上,闭上眼等待歌声的到来。
“月亮下,想到她,默默地,珠泪下,记起多少旧情话,每段往事升起沉下……”
他顿时鼻子一酸,禁不住地轻声喊道:“王禅!”喊着时,喉咙被一股热气堵住,思绪重回与王禅的相聚时刻,满脑都是她的眉目神情、浅语微笑。
“她啊她,哪日归家……”
歌声竟如此传神如此准确,这完全是他的心声。听着歌想念王禅,今天的想念甜蜜多于酸楚,好似两人的感情更深了一层,多了点安心,多了点沉甸,听了几首歌,陈古已是带着笑了,笑中充满柔情。
自这天开始,他一逢独处时间就听歌,每听一回,就增添了一分情意。
晚上从王家回来,陈古先去了趟孙家。大门紧闭,门缝里可以看到里面的灯光。陈古拍了几下门,边喊道:“爷爷,我是阿古。”门随即开了,孙老太爷笑容满面,拉起陈古的胳膊就往里走:“来来来,杀一盘!呵呵呵……”陈古见他没了白天的怒气,感到惊奇,笑道:“晚上出太阳了啊!”老头不搭他话,竟自将他拖到石桌旁坐下,自己也挽了衣袖坐好,开始整理棋子来。
陈古看楼上窗户漆黑着,知孙勤业没在家,趁老头整理棋子的工夫,他掠眼观赏这个小院落。花花草草依然长得很好,似乎多了几个盆栽,石砌的围墙依然平整,大门的木板裂了几处,却也无大碍。
孙老太爷眼也不抬,叫陈古“开杀” 。陈古棋瘾也起,聚神对杀。两人只顾思索棋局,连杀三局,面对面坐着也不曾讲一句话,直至天黑透,院子里灯光刺白的亮。
三局过后,陈古理起棋子,望着老头,笑道:“天色不早了,下次继续。”老太爷这才微微欠身,捧起茶壶,呷了一口茶,看着陈古收拾棋子,半晌才道:“这里的家具就先不做了。”陈古吃惊地看着他,不知他因何有如此大的转变。老太爷抖着下巴道:“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过法,照老头子的想法过,他们未必过得快活。想当年我也是跟上辈人顶着过,也是过得好好的。他们要买房就买房,要租房就租房吧,我也管不了,反正这房子还能住个两年,两年后谁知道我还在不在,先住着再说吧。”陈古望了望这两层的木楼房,道:“就算拆了,再过几年还有地方住,可是,不像现在这样了。这也是没办法,总要有变化。”他这话是安慰老太爷的,他心中当然极不愿这院子变成其他模样。
老太爷摸着胡须,眼神明显黯淡下来,徐徐道:“等房子要拆的时候,我也要走喽。盖了新房,更多的人有地方住,我的孙子也有地方住,这不是好事吗?”顿了顿,又喃喃几声,“这不是好事吗?这不是好事吗……我还争什么呢?人一走,就什么都不需要了,还争这房子干什么?”陈古听老太爷的唏嘘之声,仿若天外玄音,一波又一波在耳内回旋,引他深思,对于此,他实无安慰的必要了。
孙老太爷感到疲惫,便挥手让陈古回家去。陈古于是不敢多逗留,出了门,又替老太爷带上门,这才回身往小巷深处走去。巷子里回响着电视人物的声音及现实中的讲话声音,却始终见不到一个人,唯有灯光延伸,照着青砖小路,照着他回家的路。
三叉巷口,陈古刚要拐进自家的小巷,只听前方一人轻喊他的名字。前方小块黑暗处转出李晓虎。李晓虎抬头望望自家院门上面的灯光,又朝陈古道:“去店里坐坐吧。”
小超市门口,一对小年轻各抱了一袋零食和两瓶葡萄酒出来。柜台前,李晓虎老婆探出头,一眼便望见老公走来,她极没好气:“这么晚才来,我得赶紧回家了,儿子还等着报听写呢。”说话间,又瞧见陈古进来,赶忙换了笑脸,“阿古,好久不见了啊,来来,坐,坐。”说着移过一张圆凳,瞧了瞧老公,又对陈古道,“你们聊。我下班了,呵呵。再会啊。”陈古笑道:“好。阿嫂走好。”
陈古拿起柜台里一个小型木雕,一张夸张的长条脸,简洁圆润的五官。他仔细端详,留意到木雕人物的嘴角平平,甚至眼角也无弯曲痕迹,看整张脸却有着明显的笑意。他抬眼笑道:“你的手艺是越来越精,简直出神入化了。”李晓虎憨憨一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现在也少弄这些了,都没地方放,里头那一屋的旧东西以后不知摆哪儿呢。我爸说要么卖掉一些,我又舍不得,总想给儿子留着用,又想,给他,他也不知道怎么用。”陈古坐上圆凳,道:“能留住尽量留一些也好,这些东西倒不一定能用,也就摆着看看,看个心安。”李晓虎点了点头,又低下头,欲言又止。
陈古看在眼里,道:“你妹妹好些了么?”李晓虎这才微抬头,道:“已经出院了。本来还要去外地,我妈不让,讲来讲去,决定过了年,回老家,我爸妈都回去。”陈古点头,道:“也好,反正过些日子房子要是拆迁,也要找地方……我二姨下半年要离开这里,去杭州……”李晓虎挠了挠头,叹口气,却不语。陈古一笑,看着门外,道:“有些事情是出人意料,深究起来,其实也没什么。每个人总有遇到为难的时候,只要是走出来了,不去再犯错,都没什么。”
李晓虎起身去拿来那个木雕,递在陈古面前,道:“大恩不言谢。这个送给王小姐,当做我们家的心意。” 陈古赶忙推辞:“说什么谢?你雕的东西不比其他,日后卖都要卖好多钱,怎么轻易就送人?” 李晓虎硬是将木雕塞入陈古怀中,道:“本该重谢她,可我们心虚,脸皮又薄,不知道怎么谢。这一点檀木,只不过雕虫小技,就怕王小姐看不上眼。我想等过些天,再弄个好点的,说不定以后你们摆放进新房里,那我才荣幸。”陈古不禁笑起,又一个“月老”,要促成自己和王禅呢!他不再推托,将木雕捧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