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伙计端上两菜一汤。其中一个说道:“俺店里的菜分量足,您二位吃俩菜一汤足够了。先吃着,酒、米饭先来哪样?”王禅看看他们,笑道:“好,不能浪费!我要酒!”陈古忙说:“我要饭!”王禅呵呵一笑。两伙计下楼忙去。她看着他笑:“你刚才说什么?”“我要饭啊。” 他这话一出口便恍然,把自己说成要饭的了。她给他续茶,道:“开开玩笑……说说你妈妈吧。”“我妈?”陈古一口茶未吞下,岔了气,咳起来。她淡淡一笑,道:“那就说说我妈。”
这时,停了半天的雨重又下起,吹进阵阵凉风。陈古伸手关上窗。她的淡然表情,让陈古想到李叔同画的某一尊菩萨像。
“我十岁时,妈妈就去世了。她真是好,善良、聪明、多才多艺,还很会说笑话。”她讲着,嘴角就露出笑意。陈古耳闻过王太太,据说很有才气,曾出名一时,后因病而香消玉殒。
“之后我去上海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直到大学毕业,生活重心才慢慢转回来,才真正懂了我妈妈。她留下很多东西,古琴、书法、诗、散文、旧书、古董,无不是时间沉淀下来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怀念她的关系,我看到它们就爱极了,爱不释手。我试着去学琴、学书法,还有诗,每天都要看书,每隔几天都要去淘淘书、逛古董市场。我真是迷上了它们……”她缓缓地说着,像在念一篇散文随想。
“我变得,无时无刻不在想象,想象我妈妈是古代隐者,而我,终日陪着她,看着她。我学艺不精,但这丝毫不减对它们的喜爱和对妈妈的崇拜。妈妈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柔气息让我陶醉,每天点香,闻着香味就会想起妈妈的微笑。”王禅一脸幸福。陈古给她续茶,她没察觉。
“去年开始我就想给自己物色一个地方,适合让我怀念妈妈的地方,我好可以彻底放松,多接触它们,多学点东西。”
一个伙计上楼来,上来一壶酒一碗米饭,见二人在沉思,不敢多逗留,蹑脚下楼去。
“我爸也支持我,这点真感谢他,他竟然支持我辞去工作。可惜他忙,来来往往的事牵绊着他,他也想念妈妈,但他能做的也就是支持我,尽量避开现代无意义的空虚。”
陈古觉得“空虚”二字用得很好,难怪每次想起老家,他内心就像有了着落,该是差不多一个理。
王禅抓起桌角一个倒扣着的瓷碗,左手端碗,右手提酒壶,给自己倒上一碗,连喝两口,说“好酒”。陈古忍不住地笑。王禅道:“可惜你今天开车,以后有机会再来,我们坐公交。”陈古端起茶杯,道:“以茶代酒,祝你心想事成。”“好!”王禅把剩下的小半碗一口喝尽。陈古暗吐舌头,心想,酒量不比我小啊。王禅却把酒壶和碗推至一边,笑道:“我不会蛮喝的,先吃菜。”
陈古吃几口菜后,道:“这让我想起我妈妈。她没读几年书,也不会琴棋书画,更不知道什么是古董,可她就认一个理,认定传统的要比现代的好,比如她到现在还习惯点蜡烛,还缝做衣服。别人不要了的竹篮、鼓桶、太师椅等等这些,都会要来。这几年要来的东西少了些,因为家里实在太挤了。”王禅赞许道:“你妈妈也很伟大。”
陈古问:“冒昧问一句,王董不是还有个女儿,你有个妹妹吗?”王禅苦笑:“是啊,是‘阿姨’的孩子,今年该二十七八了吧。”“哦,跟我妹差不多大。”“她跟她亲生父亲亲近,‘阿姨’离开我爸以后,我们跟她们就没联系了。”
“不……不好意思,我……”陈古自责失言。王禅叹气道:“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又抬眼问他,“你妹妹调皮吗?”“还好!嘴皮子厉害,我说不过她。” 陈古到现在,才完全放松地与她聊天,“她喜欢画画,开一间小画廊,她画画,她男朋友卖画。哦,对了,你那名字就是她写的。”王禅很开心:“是吗?怪不得红与黑!有意思,向你妹妹致敬!”倒些酒,“来来来,这碗敬你的妈妈和妹妹。”陈古举起茶杯回敬,喝下茶的瞬间,全身涌起一股热流,没想到与她初次见面,能得到知己般的礼遇。平常他与朋友聊社会聊家庭,大家都是以自身遭遇为起点,聊到最后都是愤不平叹不公,像今天这样,越聊越聊出韵味的,还是第一次王禅在此后却沉默了,很认真地吃菜喝酒,陈古想再说些什么,怎么也找不到机会。直到吃好,结完账,两人出来坐进汽车,她都无语,这让陈古有点着急:莫非她喝醉了?
王禅一路看街景,看上去神志很清,没有醉酒迹象,陈古才略宽心。两人又恢复刚见面那情形,沉默。
到家搬好东西后,王禅最终决定让他回去。“今天买的东西够我吃好多天,我下午不想出去,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陈古不敢勉强,于是停车入库,告辞出来,结束了与她的这天的见面。
东部开发区。某机械设备公司,气派的办公楼外是一片空旷的休闲场地。还是工休时间,工人们三三两两在闲逛或闲坐、闲聊。门口出来一名妇女,矮小身材,丰满,红光满面,乌黑的盘发高出头顶。她探着头晃着耳环,向工人堆里观望。
“老板娘,你女儿不在这里。”一个黑脸膛嚷道。她白他一眼,问一个马尾辫小姑娘:“有没有见着晓夏?”“没在这里吃,说家里有点事,中午回家吃,一下班就走了。”
她努努嘴,转身进门,高跟鞋踩得地砖“啪啪”响,响彻整个大厅。电梯出来一个高个男子,她叫住他:“高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经理明天就出差回来了。”高工扶扶眼镜框,道:“差不多了,就缺文字材料,我下午就把参考资料交给晓夏。”“好好,这就好。”她挤进电梯。到了办公室,见电话机显示着老公的手机号码,就回过去,却是关机,她烦躁地扔下话筒。她这边只以为老公手机没电,哪里想到,他是有意关机。
郊区某五星级宾馆某房间,她的老公,公司老总,正光着身子半躺在洁白的床上,喝着红酒,眯眼看大开着的淋浴间。完全透明的浴亭里,站着一个腰细屁股大的年轻女子,在冲澡,也在冲他抛媚眼。她却不是光着身,而穿着一件薄透了的连衣纱裙,全身湿透,纱裙完全贴在身上,似乎剥也剥不掉。可是没一会儿,那个光着身子的中年发福男人剥掉了它……
上班铃声响过,还不见晓夏回来,老板娘有些不安,打她的手机,无人接听。高工敲门进来:“参考资料全在这儿了。”见晓夏不在,就将资料直接呈给老板娘。老板娘看着厚厚的这些纸,眉头皱起来,道:“还是等晓夏来给她处理吧。”话音刚落,一年轻女子急急推门进来:“对不起,我迟到了……”老板娘咧开了嘴,笑道:“晓夏你可回来了,高工的资料都拿来了。”高工见没什么事,便退出。
晓夏有点气喘吁吁,皮肤光洁得像剥了壳的鸡蛋,可能是赶路的原因,脸上微汗,两颊微红,嘴唇也红嘟嘟的。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似乎在带引着饱满而苗条的身体,一起迸发出浓烈的青春气息。老板娘啧啧有声:“我都在盼着周六快到,让我那外甥快见到你。”晓夏脸更红,低下头微笑,捧起那堆文件,细声道:“我做事去了。”老板娘起身去倒茶。晓夏的手机响了,“喂?……到了……没事……嗯嗯……”挂机时见老板娘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晓夏便支吾着道:“家里有点事,回来迟到了……刚才在电梯里没听到手机响……”老板娘却摆手,道:“不要紧不要紧,我还不相信你吗?”
1路公交车上,陈古眼睛看着车上电视,心里想着王禅说的某些话。在他脑子里,长久以来都是这样看待富家子女的:骄横、精明、浮夸,可谓与自己或自己所处的生活环境有着莫大的差别。今天通过她大方、率真、朴实的表现,他对以往的观念产生怀疑,甚至改变。他没想到身在黄金屋的她,内心充盈着对简单生活的热爱,还很有内涵。想想一些穷困或略有积蓄的人,其实很多在虚度光阴,很多人对金钱与豪华的渴求反而比富裕者更甚,可谓偏执地渴求,同时他们的精神生活空乏得可怜。当然,或许是社会发展需要人们努力去改善看得见的事物的缘故,以致无暇精神的滋养……
他越想越上火,感觉自己思维能力太不足,总是在关键方面想不深入、明白不了,如同眼前这只大手挡住视线……
一只大手?!他猛地惊醒,眼前果真有只手,叉着粗短的五指,掌心粗糙,掌纹深刻。“嗨嗨!”手移开,现出一双瞪大了的眼,一张毛孔粗大满脸痘痘的男人的脸。陈古眨眨眼,定定神,看清是邻居及同学孙勤业。“傻啦?你!”孙勤业坐到他身边的位置,“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啊。”他还真表达不出适才想的主题。孙勤业跷起二郎腿,打着呵,斜眼看着他,道:“有问题。我叫你你不应,啊,在你面前晃了多少时间,你也不瞧我一眼,还敢说不在想什么。说,是不是思春?”陈古摇摇头,笑道:“胡说胡说,我只是在思考人生。”孙勤业夸张地张大嘴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陈古帮他合上嘴巴,坐正身子,不理会他。
“你呀,还是去见见我家老太爷吧,让他给你疏通疏通。”陈古一听就提起兴趣,笑道:“又被揪着教育了吧?刚好想跟他杀一盘,救救你。”
两人下车时空中飘着毛毛细雨,与大多路人一样,他们冒雨漫步,石板小巷两边都有屋檐,他们不怕淋雨,雨像有意避开似的,淋不到他们。走近一段矮石墙,孙勤业朝墙内喊:“老太爷,摆好阵哦!阿古来啦!”
石墙尽头是一扇单木门,虚掩着。孙勤业推门,门后转出一个白须老头,笑眯眯地瞧着陈古。“老太爷一听阿古名字,就变成孙悟空,一个筋斗就出来啦。”孙勤业边说边快步溜进内屋。“孙子,上茶来!”老头声音洪亮,向陈古一亮相,“坐,杀。”陈古应声坐上石凳。庭院的石桌画着楚河汉界,毛毛雨飘湿了将帅兵马,这一老一少都神仙似的,雨中杀得风起尘起。孙勤业给二人斟上茶,在旁观棋。